高伯俊差点在车上睡着了。通宵没睡,困意来袭,也没吃什么提神醒脑的食物,他感觉浑身无力。加上他在本就闷气的车上还戴着防毒面具,那感觉堪比高原反应。
他在座椅上瘫了半天,直到司机敦促他下车才起来。
他家离车站很近,即使拖着行李,也只需要十几分钟就能到。他无视了车站外吆喝着招客的出租车司机,也无视了那些为旅馆揽客的大妈,脚步却并没有快起来。
每向家靠近一步,他感觉脚上就多灌了一斤铅。
老实说,他并不想回去,但母亲说父亲情况不太好,这让他不得不回去。有时候,一次错过可能就是永别,他在某问答论坛上看很多人都讲过这种事,但到底是真的还算编的,很难辨别出来。
即使那天晚上的事情现在依然历历在目,他也不得不回去。
很快,他来到了家门口。家里的门虚掩着,没有关,应该是知道他要回来才这么做的。
他打开了门,忐忑不安地拖着行李进去,不经意间望了望比旅馆房间小一些的客厅,却发现有三个人同时望着他——
他父亲、母亲,还有那个本应该在读初中的弟弟,竟然都在。今天不是周末,这三个人不应该同时出现在家。
“你们……都在啊……”
他不安地看着父亲,发现他一点都不像是“状况不太好”的样子。尽管脸上的皮肤松弛,两鬓微白,但精神状况还是很好。母亲的看上去也不“难过”,她那结茧的手此刻还忙着针线活。弟弟摆着一副臭脸,手上的手机界面证明他刚刚“吃了一把鸡”。
“你这防毒面具戴着,是觉得这个家有毒?”父亲开口就是质疑。
“城里空气太浑浊,我习惯戴它了。”高伯俊面不改色,撒了个谎。
“乡镇的空气也不见得很干净。”
“……爸,我听说您状况似乎不太好……”
“哼,谁说我状况不好的?”父亲甩甩胳膊,“老子长期锻炼身体,好着呢!”
“妈说的……”
“你妈不这么把你骗回来,你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哦,不,你还是会回来的,靠那几百块你想撑到工作稳定拿工资,做梦!”
高伯俊如梦初醒:原来母亲的话全是为了骗他回来。他惊讶地望着母亲,然而母亲在忙针线活,没空理他。
“说吧,都二十五的人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高伯俊对这个发问并不感到意外。毕竟正常的同龄人,并不会像他这样还在为工作的事犯愁。父母辈和所谓的亲戚朋友闲聊的时候,没别的聊的就会聊子女,他这种状况,让自己的父母没什么谈资,每次都只有丢人现眼的份。
“我初中同学明浩帮我安排了一个实习老师的工作,下个月底我要考教师资格证。”
高伯俊没有隐瞒,然而他并没有得到父亲的肯定。
“你?当老师?”
“我不能当?”
“你这状况能教好学生?”
“我怎么就教不好了?”
“你自己的问题都没解决好,还能好好解决学生的问题?”
“我都还没实习完,怎么就能证明我不能好好解决问题?”
“那你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吗?”
“我可以慢慢解决。”
“但我并不想给你那么多时间,因为你已经二十五岁了。”
“您觉得我二十五岁才开始‘正经地’做事算晚了是吗?”
“比起其他同龄人大学毕业就开始做正事,有的甚至已经结婚生子,你难道还觉得你这两年多的空白很对?”
“我也有在做事啊,您认为我是一直玩下去的?”
“不然呢?你写的那些是啥玩意儿?”
高伯俊一听,大吃一惊:“您……知道我写了什么?”
父亲冷哼道:“我不知道你是为别人写还是为自己写,但我知道没什么人看。”
“您说没人看就没人看?没人看那我怎么签约的?我怎么赚到稿费的?怎么还是有人订阅了的?”
父亲不以为然:“没人看就是没人看,那网站运营出了大问题,而且数据虚假,你那作品要爽爽不起来,要深度你个二十五岁涉世未深的巨婴能写出什么大道理?玩黄的你也就只能纸上谈兵?一个签约就能迷惑你的双眼,少量的订阅就让你飘了,现在那站没了,你出来什么都不是了。”
高伯俊被说得哑口无言。这些年来他写了什么,这几天就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他更没想到父亲居然看了,看了之后还满口不屑。
“对,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当上老师。”他干脆承认自己无能了。
“你当不上的,你以为老师有那么好当?你连自省都做不到,还相当别人的老师?做梦!”
“那您给我指条路,我照做!”
“你还能有什么路可走?你早就把自己的路封完了,剩下的就只能去工厂了。”
“去工厂……那我彻底废了。”
“我们可没义务继续供养你。”
“……看我拿不拿得到教师资格证再说吧。”
“你听不懂我们的话?马上把这实习给辞了,赶紧找个工厂挣钱去!”
“我说了,等我考完,没有过就去!”
“我们给了你两年多,你什么都没做成,还指望你这次能考过?”父亲阴沉着脸站起来了,“你让我们丢人现眼,还活在自己的舒适区里走不出来,你知道你弟弟今天为什么没去学校上课吗?”
高伯俊怎么可能知道,他和弟弟已经很久没有沟通过了。
“他打人了,让你妈领回来的。”
“打人?他不是……”
这时候,母亲停止做针线活,如河东狮般大声发话了:
“你的‘光辉’事迹都传到他班里了,班里人本来就觉得他好欺负,拿你的事挖苦他。一个一直沉默着的人被逼急了,下手狠了点,把那人的手给打骨折了。你弟弟要为此停学一周。”
高伯俊惊愕地看着弟弟,然而弟弟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也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进入下一局游戏对战。
他没话说了,没有理由,大家都觉得他现在废了,他现在也觉得自己废了。
“这次赔了不少医药费,家里本来就吃紧。我不管你以后想做什么,你弟弟因为你向别人动手,这赔偿让你来负担,没毛病吧?”
高伯俊自知理亏,但还是犟着说:“难道不应该是他们为自己嘴贱买单吗?他们自己用恶意生事,也应该做好被反击的准备吧?”
“他们没有动手,你弟弟动手了,你跟我扯恶意?说到底,还是因为你自己不争气,给了他们嘲笑的机会。但凡你正常地工作,都没这么多事。”
“话说,两年前你不是做得好好的吗?为什么那时候突然就回来闭门不出了?”母亲突然想起了两年前的事情,于是问他。
“两年前那个实习……呵呵,我和他们在工作之余没什么话聊,他们就在结束实习的座谈会上调侃我的内向。如果只是私下调侃我还不至于这样,但有必要在那么多人面前点名调侃?”
“你外向点不行?多说点话怎么你了?你在一个团体里表现不活跃,那不是你自己的问题?”父亲对此颇为不满。
“他们喜欢的东西和我喜欢的东西没有交集。”
“怎么没有交集?”
“他们喜欢快抖社摇,我喜欢霹雳霹雳;他们喜欢明星八卦,我喜欢二次元;他们喜欢攀比,我只想安静。您觉得有交集?”
“你这样是想显得你很独特?”
“我从没说过我很独特。”
“果然还是个巨婴。”
父亲最后还是评价高伯俊是个“巨婴”。
高伯俊也不反驳了,“巨婴”就“巨婴”吧。他突然想起了姬长歌口中的“末日”,此刻,他竟然很希望这“末日”能把一切都打破。
“你,找个时间去跟你那个初中同学说一声,把这实习老师的工作给辞了。”父亲旁若无人地点了一根烟,“我这边帮你联系工厂。”
“我说,等我考完,没过的话一定……”
“没门!除非你先把弟弟因你动手而让我们赔付的医药费赔了。”
“我都说了……”
“我说了,你已经没机会了。”
父亲作势就要过来把他行李箱夺了,然而高伯俊把行李箱把手抓得紧紧的。父亲皱眉,加了点力,然而高伯俊胜在年轻,父亲没能拉动。
“你想造反?!”父亲抬手,想扇他一巴掌。
高伯俊本来只是站着不动。然而下一刻,一直没发声的弟弟突然来了一句:
“废物哥哥。”
这句话,彻底让高伯俊失控了。
他猛地一抬手,强行让父亲松开按住行李箱的手。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硬生生地扛起行李箱,快步逃离家。等他跑到楼下了,父亲才反应过来。
“你往哪儿跑?!想当流浪汉?!”
他吼得整幢楼都在震动,然而高伯俊根本没有要回应的意思。
他看了看时间,此时是下午三点多。他花了不到十分钟来到车站,花了几十块钱,买了从兴合镇到高扬市的车票。等了半个小时,他上车了,半个小时就回到了高扬市。然后,他就在高扬市的车站附近徘徊,依旧无视了出租车司机和旅店大妈的招客。
四点多,他判断学校差不多下课了,拨通了姬长歌的电话。
此时的姬长歌跑到了操场上,手机一直拿在手上。他抬手的同时,高伯俊的电话也打来了。他几乎是秒接。
“你……这么快就接电话了?”
姬长歌只是哼笑两声,说:“我知道你现在会打电话过来。”
“这……应该是巧合,对吧?”
“您可以这么认为,高老师。”
“我决定了,我……”
“欢迎您来入住,高老师。”姬长歌直接打断他,“您现在应该在车站对吧?”
“你监视我吗……”
“没有,我只是猜得准罢了。”姬长歌睁开眼,眼里流露出一丝得意,“而且,我猜您应该和家里闹崩了。”
“……”
高伯俊的震惊也就维持了一小会儿,因为他现在别无选择。从刚刚选择逃出来后,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