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想靠近女孩。或者說,就算是曾經想要靠近的,都被她的冰冷給趕走了。
但我覺得,她絕不是他人口中的「太過驕傲」或是「厭惡人群」,因為我常常在不經意間與她視線兩兩接觸時 ,看到她眼裡深處的冷。
她似乎很想要溫暖,但又矛盾的,有著拒人於千里的氣場。
嘛。我是不在乎啦,但,我也不願接近,只是遠遠的看著她。
她到底是來學校幹嘛的呢?既不和同學交流,看起來也沒有朋友,整天只是沉默不語,默默做自己的事,宛如與其他人、與我們在不同世界一樣,我無法理解。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朦朧的記憶中,我記得,那是校外教學參觀的時候,那時颱風剛過,路面還濕濕的,我們一路笑鬧著走在柏油路上,但是在吵鬧聲中,有個臉上還帶著笑容正興奮地不知再說什麼的男生不小心腳一滑,掉進了路旁的魚塭裡。
看到這一幕,我的腦袋一面空白,四周的嘈雜聲也從歡樂轉往混亂。那個魚塭十分之深,我該衝下去救人嗎?這樣來的及嗎?我又是否會把自己也搭進去?
要跳嗎?不,應該要馬上告訴老師?
一時間,各種聲音紛起參雜,有呼喊老師的,也有叫喊那個男生的名字的,
還有漠不關心的,也有追問身邊楞著的朋友怎們辦的,但是我去注意到了,毫不猶豫衝過去,與環(這)境(裡)格格不入的身影。
女孩俐落的跳進水哩,過了一會,她溼漉漉地拉著失足落水的男生上岸。
趕來的老師和同學們七嘴八舌地圍著那位還在咳嗽的同學,但我只是呆呆地看著女孩,衣服和長辮子上的紅繩子沾滿泥濘和水痕了,她還是臉不紅氣不喘的,就像一切都與她無關似的淡定從容,看著人群露出了從來沒有過的微笑。
至今我仍能深刻得回想到她當時的樣子,異常的美麗。
「唔嗯……」
我伸了伸懶腰,等到公車慢慢停下來了,我給自己套上一件黑色連帽外套,我慢慢地走下公車。一下車,我一眼就看到倚在柱子上的女孩,身上穿著毛織上衣,外套和毛帽也一絲不苟地穿著,帽子底下的辮子一甩一甩的盪著。
「慢死了,阿任。」女孩注意到了我的靠近,面露不滿地用力捶了我幾下。
「抱歉抱歉。」我齜牙咧嘴的揉了揉通紅的手臂,看著女孩凍成粉色的鼻子,心裡升起了幾分愧疚。
女孩只是皺了皺鼻子,什麼也沒說邁步就走。「對不起嘛。」我搓了搓手,訕笑道:「原諒我吧。」
「我沒有在生氣啦。」
她沒有再繼續繃著臉,輕笑著露出兩個酒窩,「哼,你等一下可要好好地幫忙哪。」
「我什麼人啊,我可是周阿任耶。」我擺出肌肉姿勢,笑著回答。
「臭美!」她啞然失笑,你也只有這傻力氣了。」
「不就是有這傻力氣妳才叫我來的嘛。」我無所謂地跟上她的腳步,牽起她太涼的手,「奶奶的病有好點嗎?」
「不……」她的表情複雜:「還沒好。」
完蛋了,我該不會踩到雷了吧?但是她表情卻不似在擔心,而是……掙扎?
我們之間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不過穿過了有著小小土地公廟的田埂之間,我們很快地到了女孩的家,在道路的盡頭,看起來很舊的三合院,破敗的不像是有人住在這裡的樣子。我使勁一推,用盡全力才推開了因為生鏽而發出「嘰嘰嘰嘰嘰」慘叫聲的院落大門。
「呼!」我甩了甩有些痠麻的手,咋舌:「這鏽蝕也太嚴重吧,是有多久歷史了啊?」
「不知道……」女孩聳了聳肩,踢了踢小石子道:「奶奶和我住在這裡很久了,它應該在這裡有好幾十年了吧?不過好像在我爸不再當校長之後有重建的樣子。」
「哇塞。」我是真的蠻驚訝的,左顧右盼之下只看到爬滿牆的不知名藤蔓,以及一路上撐開路面一條條裂縫的雜草,「看不出來這麼厲害喔。」
「是啊。」她恍若喃喃自語,「幾十年之前還那麼繁榮的這片土地,如今變成這個樣子,祂一定很難過吧。」
「哎呀,我可以陪你把它修得更漂亮啊,讓它回到以前的模樣。」
女孩看著充滿自信的男孩,終於忍俊不住:「好啊,我就看你怎麼弄!你以為你是全能住宅改造王喔?」
她咯咯咯地笑著,而她的辮子,繫著紅繩,隨著笑聲蕩漾。
而,我的心也是。
我滿意的笑了起來,刮了刮她的鼻子,「嗯哼,不相信我?」
她吐了吐舌頭,咯咯的笑著跑跳著逃開了我的身邊。
我沒有追上去,只是笑著看著她跑著,這時,我好像踢著了什麼東西。
「骨頭?」
略為泛黃的白色大骨,是被丟棄在這裡的豬骨頭嗎?
還沒來得及思考.遠處的女孩神色突然變得驚慌,大聲地對我叫喊。
「怎麼了……唔!」
話還沒說完,一震衝擊在我的後腦勺綻放
,腦內一陣轟鳴,視野開始旋轉,我倒在了地上。
在顛倒又重疊的視界,我看到一個正在咧著嘴笑的老奶奶。
乾癟的牠咧著一嘴利齒,整整齊齊地閃著寒光。牠一邊笑得像鱷魚、又像大型的貓科動物,翻到頂的眼白注視著我,我的身體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
牠的聲音就像是指甲刮過黑板一樣刺耳:「妳太慢了,我自己來比較快。」
牠又上前了一步,隱約可以看到虎紋在皮膚底下刷過。
「我要開動了。」
雖然沒能搞懂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我還是能反應得出一件事。
那就是——跑。
我有些搖晃但仍稱得上迅速的爬起來,兩步併作一步地扭頭衝向女孩,抓著她的手想帶著她越過低矮的圍牆逃走。
但是,一個無可抵禦的力量錮住了我,纖細的鐵鉗死死的咬住了雙腿。
「對不起……」
「為什麼……」我並不是感到被背叛而覺得疑惑,而是,她在哭。
勉強能看到女孩的側臉。她緊咬著發白的嘴唇近乎出血,眼淚像是斷線的珠鍊沿著臉頰滾到下巴,是既難過又痛苦的樣子。
「明明知道沒用,都多少次了?居然還是提醒了……真是堅強啊。」
「框啷!」牠輕鬆地丟下了剛剛砸在我頭上的登山拐杖,用近乎溫柔的口氣說道。
「你明明說……還有時間的,為什麼!?」帶著哭腔的質問聲在我的背後響起,讓我的背不止濕漉漉的,還有點癢。
「已經有五十、六十年?不知道呢,是有多少個年頭,自從我吃掉一聲不吭的妳……妳應該夠了解我吧,我餓啦,等不及啦。」像在宣告我的大限般,牠低聲像是喃喃自語回答她,接著搖了搖頭,話打住了,看來,要開飯了。
「對了,」它突然停下那張俯身對著我的肚子打開到極限的血盆大口﹐抬起頭來說道:「隨著時間越久,她就越寂寞,所以我就讓她出去玩玩了。」牠笑瞇了眼,眼睛的弧度彎彎的,像是看著爪中老鼠的貓一樣,「她應該早知道會有這個結局了,你怎麼想?」
「要怎麼樣,才能……繼續陪在她的,身邊……?」我聽見我虛弱的輕聲問。
「嗯!?」牠愕然的瞪大眼睛,看到了牠的瞳孔,像是屍體一樣放的大大的,沒有焦距。牠笑了,「如果你到最後還醒著,我就讓你陪著她吧。」
「啪哩。」我的骨頭被咀嚼的聲音。
「喀擦。」我的肌腱被切斷的聲音。
「噗哧。」我的內臟被咬破的聲音。
無聲的慘叫戛然而止。
《教育部國語辭典》:「為虎做倀」
解釋:倀,指被老虎咬死的人,相傳靈魂將成為鬼而為虎役使。為虎作倀比喻助人為虐。
靈感 紅頭繩 虎姑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