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人这几天有来过吗?”黄叔问起这个。
林楠笑着答道:
“就只有最开始那一次,后来再没见过了。话说回来,要是总办大人来了,恐怕不一定回来看我们这些技师,而肯定会来看黄叔您的吧?”
黄叔摇摇头:
“现在可不比以往,布里塔因久违地有了动作,程大人他们现在恐怕忙得团团转,不可能专程来嘘寒问暖了。要是大人他真的亲自来找了你们,肯定也不会是小事。”
林楠一想是这个道理,不过她还想探听更多关于这位“程大人”的事,于是佯装不谙世事,惊讶道:
“我听说您和程大人交情也不浅,加上这次受的也算是工伤,大人他多少还是要来探望探望吧?不然未免也太过不近人情了。”
黄叔果然笑了笑:
“哈哈,家国之事面前,论不了那么多人情,换林姑娘你来当这个总办,也是一样的,这些事情都是两难……”
他的笑声越来越落寞,像是想起了什么事。
“从前老黄俺也怨过程大人,那是俺第一次碰上他的时候,那时候的他比现在的你大不了多少,也还不叫‘大人’,那时候俺管他叫‘程管事’,总之当时他也是个领头的,大伙都听他的。”
“当时他们一行人要赶去京城给皇上报信,路上赶得急,每日天刚亮就启程,天黑了才找地方过夜。侯官到杭州那段路,平常恐怕要走两旬时日,那次只用了五天。为了轻车简行,只有两辆马车,没带半个护卫,会武的也只有两个人。”
“后来遇到贼人,一通交战,被枪打死了个马夫,俺还记得那老同行姓马,那时候常开玩笑说他天生是干这行的料子——那发火枪要是再偏一些,死的就是俺不是他了,坐在这陪姑娘您聊天的,也要换人了。”
林楠听他说完,看了看黄叔苦笑的脸,应道:
“黄叔您可别说这种话,这种事人各有命,谁也怪不得的。”
黄叔没看林楠,侧头看着窗外发了会儿呆。林楠盯着他的脸看了会,皱纹很深。
良久后黄叔才开口,声音仿佛沙哑了许多:
“程大人后来说他知道会有敌人来劫,只是时间紧急,又涉及家国大事,顾不上那么多,只能抛掉护卫……他还跟我们两个马夫扯了个谎,说是有大批人马暗中保护着,让我们放心赶路,越快越好……”
屋子里的空气沉重起来。
这听起来确实非同小可,放虚构故事里程总办就好像那种不择手段的反派角色一样,退一步讲也是正面角色方里的反面教材。林楠暗自吐槽。
林楠没敢再开口说话,黄叔也只是看着窗外。
沉默持续着。
“现在看起来这也不算什么。”
还是黄叔开口打破了沉默。
“在战场还有更不讲人情的,他们那支‘书生’军,将领们从前都是读书人,一个个不是同乡同学,就是老师学生,难打的仗该让谁去打呢?总不能指挥别人的学生上前线,去啃最难啃的骨头,让自己的同学躲在后头搞后勤吧?要是真这么搞,恐怕等不到‘术圣’他老人家出手,正面战场就要一溃千里。要是那样,龙朝也要变成布里塔因的大号殖民地,那些洋人这会就要在咱们头上拉屎拉尿了。”
他说得激动,蹦出来些粗俗的用语也没发觉,要是平时,他肯定不会在林楠面前说这些词。
“所以在那个位置上,哪里能有讲人情的说法,为了把布里塔因挡在门外,总是要死人的,而且要死很多人。”
“你应该听说过,程大人是‘两广之乱’里的二号功臣,仅次于长技总督甄帆过大人。可老黄俺告诉你,当年书生军里,原本是‘一帅四将’的格局。程大人现在仅次于那‘一帅’,排第二,并不是因为他比另外三个人有本事。而是因为另外三个人中,除了左钟昙大人打到一半时遵圣旨转头去了西北,剩下两个都死了。”
林楠听得入了迷,她穿越前也不是兵王特种兵什么的,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战争和死人在她脑海里都只是个虚幻的概念,听黄叔这样的战争亲历者讲述这些残忍的故事,对她而言颇有冲击力。
“将帅们都打成这样,底下的人就更不必说;不少亲朋好友都是程大人亲自安排上前线的,就连他自己,也有好几回差点就死了,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对,死里逃生,这个词真好啊,在那种到处都是炮弹和火药的地方,真就是死里逃生……”
不仅是林楠,现在连黄叔自己都入了迷,他的眼神笔直向前,似乎又并没有看着什么地方,只是无限延伸着。
“所以俺也不像开始那样会怨程大人,到现在都是自愿跟着他的,要是哪天死了,也知道俺在干什么,知道俺是为什么死的。毕竟要是没有这些事,程大人恐怕也早早娶妻生子,当着个小官,或者在哪当教书先生而已。”
“诶?总办大人还没娶妻?”
林楠也不知道自己的关注点为什么这么奇怪……额,也没有很奇怪,程总办都三十多岁了,他这种地位的人,按理说都应该纳好几房小妾了。
听见林楠突然开口,黄叔才如梦初醒,从深思中缓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呵呵,看来老黄俺也是上了年纪,都开始喜欢给你们小辈讲以前的故事了。”
“可不能这么说,都是我好奇心上来,问多了。”林楠维持着得体大小姐的人设。
黄叔又是一笑:
“听完最后这个就回去吧——程大人到如今确实还未娶亲,连同长技总督甄帆过大人也一样,咱们这些老人心里,其实都盼着他们俩能成了……他们恐怕也心知肚明,只是有层窗户纸,无论如何也捅不破。”
“什么窗户纸?”听起来又和过去的什么事有关,林楠再度发问。
“哈哈,这老黄可不能讲了,有资格讲这个故事的人,只有程大人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