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怀着一丝侥幸,但是现在可以称之为线索的东西,就是那里。
清乐苑B栋502,也就是齐舟子的住所。
我一直没有弄清这里的“乐”到底是念成le还是yue,在住宅区的名字里使用这种多音字就算不是特意而为也会增添很多麻烦,至少送快递或者外卖的人来找这个住址的话恐怕会遇到不小的阻碍。
但是这个麻烦的名字没有妨碍到我。
le也好,yue也好,无论这个住宅区的名字怎么更换,对于我而言,不过是齐舟子的家而已。
齐舟子的住所。
只是和齐舟子上课的教室、齐舟子吃饭的座位一样,以齐舟子为主的附属名词而已。我可以在学校里轻松找到齐舟子上课的教室,在食堂轻松找到齐舟子吃饭的座位——找到齐舟子的住所,充其量也只是这样的程度而已。
就是我失忆了,身体也好脚步也好都会仍然记得通往齐舟子住所的路。
不是能力,而是凭证。
我和她相处了十年以上的凭证。
背对背依靠的男生和女生——我和她就是那样的关系。
相互依靠,一起成长的两人。
同类。
挚友。
这一点绝对不能怀疑。
不容怀疑。
不容颠覆。
不容切断。
但是——
“我们绝交吧。”
昨天晚上,她在电话里说了那样的话以后挂断了电话。
回拨无效。
回拨了无数次以后得到仍然是对方关机的语音提示。
没有说明,没有解释,没有提供理由——就连可以称之为线索的东西也没有留下,毫无征兆地讲出了非常伤人的台词以后齐舟子便杳无音讯。
绝交。
断绝关系,断绝往来。
齐舟子单方面地向我发出了这样的宣告。
本来以为只是开玩笑而已,但是今天齐舟子没有来学校。
我看着空荡荡的教室变得人满为患,又看着人满为患的教室变得空荡荡。
直到整天的课程结束为止,我最熟悉的那个女孩子的身影都没有出现。
“齐舟子啊,她昨天晚上打电话来说家里要搬去很远的地方,准备和我商讨退学的事情。明明都到了要高考的时候了,她家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搬——搬家?
转——转学?
班主任对我的询问给出了惊人的回答。
我完全没有听过这种事情。
齐舟子连一次都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
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城市,所以要和过去的人理清关系。
理清关系就不会有后顾之忧。
所以,我也在需要理清关系的范围内吗?
她没有开玩笑。
绝交的宣告,不是开玩笑。
思考慢了好几拍,但是我终于想起还存在着这种可能性。
是啊,她的确没有开这种玩笑的必要。
没有理由,也不需要借口把绝交当成玩笑。
我的胃翻江倒海得抽搐着。
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上下排的牙齿,不时地碰撞着发出声响。
感觉要吐出来了。
感觉身体的某一部分被抽出来了。
感觉身体的某一部分被抽空了。
上学时在一起。
午休时在一起。
扫除时在一起。
晚自习躲过老师偷偷跑去操场摘桂花的时候也在一起。
新校舍修好之前晚上跑到长满野草的空地上抓蛐蛐的时候也在一起。
从来没有家长参与的家长会,也是两个人一起——
这样的关系——
要被梳清、要被否定吗?
昨天明明还和以前一样在书店读书,我以为这样的日常和以前一样会持续下去——这也是骗人的吗?
十一年,十一年以来的关系——全部,全部都是骗人的吗?
不要开玩笑了。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被那么随便的被决定。
我——
我还没有准备好和她分别啊。
无论如何都要说清楚,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她。
必须要问清楚不可。
我跑出学校,用比四月一日的时候更快的速度。
用比以往更快的速度。
膝盖发热。
小腿发麻。
肺部刺痛。
我希望可以追上她。
哪怕只是见一面,在她离开之前——
我想追上她。
清乐苑B栋502。
离学校只有两公里左右的程度,顺着即使我记忆被破坏掉身体也会记得的方向跑去。
她——
应该还在吧?
齐舟子——
拜托你还在那里。
我终于能够多少体会一点梅乐思的心情了,即使没有多么高尚的理由,也许只是自私的想法,我不想和那个人分别,我想要追上,我只想要追上那个女孩子而已。
这个时候要奔跑,我必须奔跑。
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在我终于抵达公寓的楼下的时候天已经压黑,夕阳勾勒出隐约可见的云的金边轮廓。
看起来一副要下雨的样子,我的肺部还感觉到运动后明显的刺痛感,氧气不足,血液压迫着神经,感觉耳膜都收紧了。就在这个时候——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某处传来了声音。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不是雨声,耳朵不能清楚地传达信息,但是鼻子并没有嗅到雨水和泥土混合的气味。这是别的什么声音。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好像是塑料制品和地面的摩擦声——塑料滑轮的回声在公寓楼的走廊里响起来。
哗啦哗啦哗啦。
声音停止了,天色压得更黑了,已经视线所在的地方已经看不到云的金色轮廓。我停下了脚步。单元楼入口的阴影里,传来了预言者一样的回答。
“齐舟子不在这里。”
走廊深处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女声。
“你是她说过的男生吧?”
走出阴影的是一个女人,穿着男式黑色西装的中年女人,一身完全体现不出身材的中性套装,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地巧妙地隐藏起了女性第二性征,连高跟鞋的部分都舍弃了,她穿着事务性的黑色平底皮靴,身段和服饰都没有可以体现女性特色的部分,但是从她的面容看,毫无疑问是女性。
她的脸上只打了一层薄薄的妆,口红也非常淡,简单的妆容与其说是马虎不如说是故意弄成这样随意的模样,好像只是为了保证最低限度地展示着自己作为女性姿态。
一头非常凸显中年女性气质的齐肩短发,她右手拿着墨镜,左手拖着很小的米黄色旅行箱,旅行箱上横放着一把看上去非常结实的没有花纹的浅灰色折叠伞一副刚从哪里回来的风尘仆仆的模样。不对,不是从哪里“回到”这里——那个女人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回归”的疲倦和满足感,妆容完全没有凌乱,好像只是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的途中,刚好经过这里而已。
“你是.......”
“初次见面,我是齐舟子的妈妈。”
“......”
意料之中的答案,在看到她的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应该注意到了,她的眼睛和齐舟子一模一样;不对,应该说齐舟子的眼睛和她的一样。
拥有名为遗传的生理学上的证据——这个人,确确实实是齐舟子的母亲,那个十一年来从来没有参加过家长会的母亲,来到这里的理由,果然是搬家吗。
“请问......”
“回答我的问题。”
她说。
她无视了我的提问,用非常事务性的女中音对我说道。
“齐舟子喜欢的食物是?”
“诶?”
是跳过了什么步骤吗?完全是莫名其妙的提问。
“你只要回答就好了。”
对方传来专业人士一样的压迫感,简直就像谈话的专家。
“是....坚果类?”
“爱好是?”
“读书和手工。”
“讨厌的星座是?”
“摩羯。”
“喜欢的布偶是?”
“二等身的毛绒熊。”
“喜欢哪种猫?”
“她喜欢狗。”
“吃饭的时候少不了的东西是?”
“汤。”
“喜欢的毛衣是哪一件?”
“红色的戴帽子的那件。”
“哦,是吗。”
她好像得到了满足一样,停止了毫无逻辑的提问。
“齐舟子她,”中年女人戴上了墨镜,停顿了一下,“昨晚打电话来突然说要和我断绝母女关系。好像已经准备联系律师了。”
诶?!
“我虽然不敢说自己是称职的家长——不,应该说我就是完全不称职的家长,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没有陪在她身边,就算她会否认和我的关系也不奇怪。”
“......”
“她直接把我否认掉也没有关系,她有这样的权利。”
黑色西装的中年女人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事务性的语调完全没有起伏。
“但是,那个孩子她不会这么做。这不是那个孩子的风格,所以我想,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是说齐舟子遇到了什么事情......吗?
“所以我不得不经过这里,来看看她。”
她说是经过。
“不是回来搬家的吗?”
“搬家?”她皱了皱眉头,“有家的只有那个孩子而已。”
“.......”
“看上去我是多此一举了,也许一开始就没有必要经过这里,我帮不了她。不用特地告诉她我回来过。也许对她而言,‘母亲没有回来过’这个事实要更好一些。”
她转过身去。
“那个孩子,可以拜托给你吗?”
语调仍然没有起伏。
被拜托了。但是就算不这样,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任齐舟子不管的,唯有她,是不能放任不管的。
我没有犹豫。
“嗯,请交给我吧。”
“是吗。”
她走过我身边,她没有喷香水,身上也没有异味。她走向了单元楼的出口,就像只是从一个地方前往另一个地方的路上经过这里一样,她准备离开了。
米黄色的小行李箱在楼道里滑动。
哗啦呼啦哗啦哗啦。
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
“对了,事情解决之后,你们结婚也好,怎么样也好都可以,我不会干涉。作为不称职的家长,这算是我可以给你们最简单的承诺吧。”
她说。
“那个孩子,就拜托给你了。”
她用那种和所有母亲一样的温柔的语气说道,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单元楼的金属门外,传来行李箱滑轮和地面干涩的摩擦声。
大雨滂沱,那个女人撑起了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