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婉”是个难民，一路上见过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事情。
即使是面对救过她的清尘与林问秋，她也做不到百分之百的信任，时刻保持着戒心。
然而在面对食物时，无论她的灵魂如何矜持，她的身体依旧诚实。
两只脏手高抬，随时做好了将食物送进口中的准备。
“想吃就吃吧，犯不着这么紧张。”
清尘坐在对面无奈地说。
让郑婉坐进雅间，就是想请她吃点东西。可郑婉现在的样子，清尘也很难办。
此时风铃将一盘清蒸斑鱼摆在郑婉面前。餐几摆满了美味佳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少主，菜齐了。”
“知道了。”
清尘挥了挥手，风铃乖巧地退到后面。
身为私奴，风铃得服侍完清尘后才能进食。不过清尘现在能不能吃上饭，都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郑婉擦了擦口水，毫无说服力地拒绝道。
“多谢公子的好意，可小女不能吃。郑家祖训第35条，凡不求回报而授人恩惠者，其必有诈。”
“道理很对，但结果错误。”
清尘哭笑不得道。
“我们又不会害你，大半个京城都认得我们是相府的人。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所有人都知道是相府干的。我们又不是傻子，才不会干当街砍人的事情。”
“那也不行，郑家祖训第36条，凡受人恩惠而不思回报者，其心必诛。小女身上已没有钱财，没有资格受人恩惠。”
“可是钱我们已经收下了呀。”
林问秋笑着，用鼻子指了指餐几上的碎银，正是郑婉之前的钱。
“虽说少了点，但我们也算是得到了回报。你吃一些，并不违反祖训吧。”
“那是给婴儿的奶钱，并不包含小女。”
“你这人……”
清尘摇了摇头，他没想到郑婉这么倔。
忽然，林问秋怀里的婴儿发出了一声笑声。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它，婴儿毫不在意，笑完后继续贪婪地吸吮。
古代没有奶瓶与奶粉，林问秋喂奶用的是原始的办法。
作为一个肮脏的成年人，清尘想象过不纯洁的画面，可现实只是林问秋用手指沾着碗中的羊奶，让婴儿吸吮着手指。
清尘一脸纠结地看着婴儿，似乎有些嫉妒。
他也想舔老婆，却被个小屁孩抢了先。
为了让婴儿赶紧离开林问秋，清尘再次劝说。
“你是孩子娘，要是你吃不饱，哪有奶喂孩子。我见过这年龄段的婴儿，没一会儿就会饿的。你要是为了孩子，怎么也得吃一点吧。”
郑婉平静地说：“公子误会了，这并不是小女的孩子。小女未曾生产过，所以是没有奶的。”
“（异口同声）啥？！”
清尘与林问秋同时呆住。
他们瞪大双眼，眼睛不停地看着郑婉与婴儿的脸，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异口同声）很像。”
“这只是巧合，若公子与小姐不信，可请诸位验明正身。”
郑婉说得很严肃，看上去并非在说谎。
清尘还在犹豫要不要相信她，倒是风铃先行动起来。
“失礼了。”
萝莉走到郑婉身旁，一把扯起郑婉褴褛的衣衫。
消瘦的身体如同衣架，稍微用点力，颈口就露出一个大口。
没等清尘他们阻止，她就将脑袋伸进衣服里。检查过后，他对清尘说道。
“少主，这不是产妇的体态，她说的是真的。”
“你下次能不能别这么直接。”
清尘尴尬地看着风铃，不过话锋一转，接着说。
“既然看了，那就告诉我，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怎样？”
风铃摇了摇头：“很不好。如果再不吃东西，恐怕几个时辰后就动不了了。”
林问秋疑惑地问：“既然不是你的孩子，那你怎么会带着它？”
郑婉整理好衣物说：“小女原本跟随着逃荒的队伍走，路上一对男女没有撑住，留下这孩子在两具尸首间啼哭。小女见无人相助，就捡了它，一路带到了京城。”
“原来有这样的故事，真是可怜的孩子。”
林问秋慈爱地看向婴儿，本能的母性被激发出来。
抱着婴儿的动作温柔无比，比起郑婉，她更像个母亲。
风铃好奇地看着婴儿，谁知这婴儿见了风铃，居然伸手去抓风铃的鼻子。
虽然风铃没有表情，但气场也与林问秋一样充满母性。
清尘此刻特别想扒开这婴儿的襁褓，看看它到底是男的女的。
若是女的还好，若是男的，那这小子今天就活不成了。
郑婉看着清尘他们的样子，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有些悲情地说。
“最初救它，确实是一时冲动。可之后几次，小女是靠着这孩子，才苟活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林问秋问道。
郑婉苦笑道：“这么说吧，路边有三个快饿死的乞丐，一个是男子，一个是女子，另一个是抱着婴儿的女子。如果小姐只有一碗粥，只能救一个人，小姐会救哪边呢？”
“这……”
“懂了，它是你的粮票。”
清尘趁林问秋细想之前，赶紧进行总结。
林问秋是个连“物价”的概念都没有的人，如果郑婉刚刚的问题不是虚构的，那对在相府养尊处优的林问秋而言太过残酷。
他给风铃一个眼神，风铃立刻心领神会，伸手向林问秋要婴儿。
林问秋不知道清尘他们的想法，只当是风铃也想抱抱孩子，便将婴儿交给了她。
抱住婴儿的风铃拿起几上的羊奶，坐到偏远的位置。
移走婴儿，郑婉就不会再说逃难路上的事情。虽然清尘的直觉告诉他，南方灾情是主线。可林问秋在这儿，他也不好问，只能转移话题道。
“你说你来京城，是为了投靠夫君，这话是真是假？”
“半真半假。”
一说到这个，郑婉的脸松弛下来。
没了之前苦大仇深的感觉，但也没有爱情的闪闪发光，只是很平静地说。
“小女没有成亲，所以小女来投靠的并不是夫君，而是情郎。”
“情，情郎？！”
林问秋双眼放出光来。
不管哪个时代的人，都逃不过内在的八卦之魂，这点在女人身上尤为明显。“没错，就是情郎。”
郑婉望着窗外说。
“小女与他情投意合，可就算是分家末女，小女也是江平郑氏的人。郑氏看不上他，他就说要到京城考取功名。待到他金榜题名之时，就回到江平，八抬大轿迎娶小女过去。”
“啊~~真好~~”林问秋浮想联翩。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清尘煞风景地问道。被社畜生活锤炼之后，清尘这人比较现实。
“倒也不久，也就是年初的事情，不过之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年后江平遭了大灾。小女被赶出家里，举目无亲，只能来京城找情郎了。”
也就是生死未卜吗？——清尘在心里想。
“你情郎叫什么名字？也许我们知道呢。”
林问秋兴致冲冲地问，看样子她真打算要管这事。
然而郑婉摇了摇头，拒绝道。
“不了。这是小女的私事，就不劳烦公子与小姐了。”
“是啊师妹，这种事还是别那么上心为好。”
清尘也跟着制止林问秋，万一郑婉说出一个清尘本应知道却不知道的名字，那清尘麻烦就大了。
“我们可是偷偷跑出来的，哪有功夫帮别人找人。再说，后天就是订婚礼的日子。那两百遍林相还等着呢，你真想惹林相生气吗？”
“哦，如果清尘哥哥也这么说的话……”
林问秋不情愿地耷拉下脑袋，就像一只委屈的小狗狗。
清尘用手背轻轻缕了一下她垂下的额发，又看向瘦骨嶙峋的郑婉，再次劝道。
“郑小姐，我知道你遵守祖训，不愿受恩。可你现在的情况很差，很可能支撑不下去。为了继续找情郎，你就不能变通一下，多少吃一点吗？”
“多谢公子，但不管问几次，小女的回答都不变。”
郑婉咽掉嘴里的口水，端正地说。
“小女没有能交换食物的东西，不能受公子恩惠。公子与小姐如能将孩子喂饱，小女便知足了。”
“孩子已经饱了。”
风铃抱着婴儿说。
喝饱了羊奶，小东西在风铃怀里沉沉睡去。
考虑到婴儿的本职工作就是吃饱睡饱，只能说这孩子活得很敬业。
清尘看了郑婉一眼，似乎她还想留着孩子。
风铃将婴儿抱还给郑婉，郑婉接过，动作还是那么生硬。清尘看了看餐几上的珍馐，又看了看郑婉一副又想吃又不肯吃的样子。
联想到先前郑婉提到的两句郑氏祖训，忽然清尘明白了什么，对林问秋说。
“……师妹，你吃饱了吗？”
“啊？”
林问秋诧异地看着清尘，她不知道为什么清尘要这么问，奇怪地说。
“清尘哥哥在说什么呢？我们不是还没动筷……”
“师妹吃饱了，对吧？”
“……嗯。”
尽管林问秋没懂清尘的用意，但她还是点点头。
风铃倒是秒懂，立刻下楼结账。
清尘有些强硬地拉起林问秋，带着她来到离开雅间的楼梯口。
随后转身，向留在座位上的郑婉作揖。“郑小姐，我跟师妹吃饱了。我们还有事，就先告辞了，请郑小姐自便。”
“……告辞。”
林问秋在清尘的催促下也告了别，虽然嘟囔着“我们还没吃呢”，可还是被拉走了。
郑婉竖起耳朵，一直听着清尘他们的脚步声出了风鹤楼门口。
随后又从窗外眺望，直至确认那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才重新坐了回去，对着那些菜式咽了咽口水。
她将怀中的婴儿放在一旁，然后用如柴的双臂，将餐几拖至远离窗口的位置。
在一个没有人会看到的地方，郑婉不再被“江平郑氏”所束缚，两手并用，如同一个普通的饥民，疯狂地将几上的食物，送进自己的嘴里。
至于清尘他们，重新回到了京城街市上。
周围又重新热闹了起来，仿佛刚刚并没有发生过当街行凶的事情。
趁林问秋因为空腹嘟嘟囔囔的时候，风铃靠近清尘，小声说。
“其实少主不必如此麻烦，只要少主一声令下，婢就拿个漏斗，给她硬灌下去。”
“你还真是直接啊……”
清尘“呵呵”地吐槽风铃，心中再一次，坚定了不能招惹这萝莉的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