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尽,夜幕降临。
华灯点燃的那一刻,京城,才会第一次对初来之人展现它的魔性。
有些店从不做白天的生意,唯有阳光照不到之时,它们才会开张。
而那些属于夜晚的人也会走上街市,卸下白日的伪装,露出本性的一面。
锦江坊,京城东南的一片城区。
它面朝跨城的洛淮之水,背靠连结的世家聚落。
全京城近四分之三的风月所皆位于这里,自成国开都以来,锦江坊的夜晚就从未有过冷清。
作为京城最大的花柳地,这里是名副其实的花花世界。
无论是风雅之士、名流富商,还是下里巴人、地痞流氓,都能在这里找到不同规格的妓所,寻欢作乐,释放心渴。
其中,更以洛淮之水上的“宝音舫”,最为高档。
这是一艘钉死在河床底部的巨型宝船,犹如一座水上宫阙。
各式花灯不仅悬挂于船身上,还通过特殊的绳链,使之平稳漂浮在临近水面,将整个宝船照得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宝音舫的消费极高,哪怕只是入场,也要交纳五两的开宴费。
与之相对,舫中歌舞风雅绝伦。琼浆玉液、八珍玉食。
宴上作陪者无不是才貌双全,遐迩闻名的京城名妓,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但花钱只能买到底层大堂的歌舞,若想一亲芳泽,需要很苛刻的条件。
宝音舫有个规矩,女子卖艺不卖身。
这并不代表舫内不提供莺莺燕燕的服务,只是说宝音舫这般格调的地方,姑娘们有自己选择客人的权力。
舫中二层便是风雅之室,只有受姑娘们的邀请,才能进入。
如果不怕被诸位武举出身的护院打成半死,倒也不妨闯闯,兴许哪个姑娘一心动,就招进去了。
既无拿得出手的才气,又无让姑娘看对眼的身体。
那就只能待在一层大堂,看看歌舞,吃吃酒菜,可不就是“卖艺不卖身”?
每天晚上,宝音舫都会聚满人。
恋春的士子手握新写的诗词,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仪的姑娘,只为博得美人一笑。
每次到了这个时刻,宝音舫的老鸨都会站在三层之上。
看着底下的那群“小丑”,可笑又滑稽。
什么“卖艺不卖身”,只是骗这些有道德洁癖之人的噱头。
婊就是婊,婊还能做甚?
有钱人会花钱请文人写一篇锦绣文章,而那些没钱又自恃有才者,会一次又一次来到这里,上缴五两入场费。
带着既不能吃又不能穿还散发臭味的墨水,追求他们的爱情。
他们不知道,等云雨过后,他们爱上的女人,会用老鸨调教出的话术,以各种理由让他们掏出更多的钱,然后与老鸨五五分成。
老鸨知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当年,老鸨还是整个锦江坊头牌花魁之时,京城的男人,哪个不是头破血流,叫着喊着要为她赎身。
可到头来,男人们享受的,不过是得到她的过程。
将她从一个金丝笼转到另一个金丝笼里,以证明自己能主宰笼中鸟的命运。
男人们证明了自己能主宰她的命运,在她人老珠黄之前,她被证明了五次。
如今的老鸨膝下无子,老来无亲。
风华不再,有的只是擦再多脂粉也弥补不来的老态。
过去的经历教会老鸨,婊不需要爱情,婊只需要钱。
只有在数钱与贬低他人时,老鸨才能感觉到,活着的一丝乐趣。
“……老妈妈,有客人来了。”
“啪”!
老鸨甩了不识趣的龟奴一巴掌,她最讨厌的,就是有人打断她的乐趣。
龟奴捂着脸发颤,不过老鸨也没追加惩罚。
在宝音舫这种地方,需要特意告知她的客人,一定是特殊的贵客。
老鸨在脑中过了一遍名单。宝音舫上下七十二位姑娘,姓甚名谁哪里出身,各自的周期与出工状态,全在她的脑子里。
在挑出合适的人选后,她挥了挥团扇,打发道。
“不是有兰襄吗?让她去,跟她说要机灵点,别把自己弄死了。”
“……老妈妈,那客人不是来施恩的。”
“不是来施恩的?”
老鸨诧异地回过头。
龟奴在原地战栗。明明已没有姿色,老鸨的脸仍抹着浓粉,看上去跟出殡一样。
“到这儿的客人,不是来嫖的还能是啥?你是不是活腻歪了成心逗老娘,信不信老娘把你的皮剥下来做成花灯挂床头上!?”
“不是不是,小的不敢逗老妈妈,不敢逗老妈妈……”
龟奴“噗通”跪下,接着说。
“那,那客人好生奇怪,是从后门进来的。进来后,又指明要东家出来见他。那人邪乎得很,小的们都不敢拦,所以才来向老妈妈求救的。”
后门?那不是“肉贩”才会走的地方吗?
老鸨皱了皱眉,站直了身子,有些严肃地问道。
“那人是谁,你可知道?”
“小,小的不知道,小的没敢问……”
“嘿!”
“老妈妈莫要打!那人虽没有说,但小的猜测,那人,恐怕来头不小。”
“……他现在在哪儿?”
“已经在‘肉铺’坐着了,老妈妈您看,要不要亲自去……?”
“行吧行吧,不指望你们这群废物。”老鸨挥了挥团扇,尖酸地说,“你在上面给老娘看好,底下哪个偷懒,就用小本本记下来,回头老娘再找你算账。”
“是,小的遵命!”
龟奴卑微地给老鸨磕了头,老鸨朝他吐了口唾沫,扬长而去。
她回到自己四层的日常休息之处,拉开某个布帘,放下了隐藏的楼梯。
这是只属于宝音舫内部人员的通道,里面没有外面世界众人享受的浮华歌舞,没有任何精美的装饰,有的只是任何一个青楼都存在的真实。
小厮杂役忙前忙后,端着给客人的糕点茶水。
他们身上带着乌青,都是被求爱不得的暴躁文人打出来的,文人美其名曰“风雅”。
房间里是因周期没有上工的姑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如同死人一般。
无论在外如何光鲜亮丽,一旦卸下妆容,都是万分憔悴。
而那些生了烂疮治不好,或者心神已坏的,都会被塞进老鸨路过的“废窟”之中。
两扇铁门一闭,她们的下场,就连老鸨也不知道。
一路上,老鸨几乎没做任何停留,甚至没有朝两旁看一眼。
只是到了“教室”门口,看到几个气喘吁吁蹲着的龟奴,立刻举起团扇大骂。
“你们几个麻利点,这几块‘新肉’教了多久了?!再不出货,信不信我告诉东家,把你们都沉河里去!”
“是!”
龟奴们惊恐地站起来,手中的皮鞭也挥舞得更加卖力。
老鸨没有驻足去听那些“新肉”的悲鸣,她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对她们而言,这是很平常的事情。
“教室”旁边就是“肉铺”,老鸨尖酸地看着门把,里面是打扰她乐趣的“客人”。
她用双指在嘴角上一勾,尖酸的表情立刻变成营业式的笑容,随后推开了门。
“哟♪就是几位要找东家吧。不好意思,东家不在,有什么事情,就跟奴家说……”
没等老鸨说完,坐在椅子上的清尘就撑着头,用低沉的声音打断道。
“三千两,卖个孩子,你接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