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没人觉得这是个特别的年份。
一如往年,郑府上下沉浸在新春佳节的喜悦中。
得益于改稻为桑,郑氏的产业蒸蒸日上。
长老的红包比去年厚一些,磕头的小辈也比去年多一些。
家仆们有些在府中挂灯笼,布置酒宴。有些在地上学狗打滚,讨小少爷们欢心。
还有一些拿着扫帚,三五成群在府前扫雪,为即将拜谒的知府大人开路。
一切都很正常,江平的瑞雪一个劲地下,似乎预示着好年。
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便是今年似乎要冷一些,得多穿一件棉衣才行……”
“呵,似乎冷一些。”
风铃忽然打断郑婉,没有理会清尘的白眼,说。
“郑大小姐说的真轻巧。年初大寒,两江皆冻。南方乡县最长落雪足有二十天,人畜冻死万计。到郑大小姐口中,竟只是‘冷一些’。倒还真是桑织名门,不愁御寒衣物呐。”
郑婉窘迫道:“小女也是逃荒之后才知道外面的情况,此前小女一直深居闺中,对民间之事不太清楚……”
“不清楚,还有资格回答少主的问题?”说着,风铃转向清尘,语气中带着不由分说的决绝,“少主,婢仍觉此女不可信。若少主想知道什么,还是由婢来回答吧。”
“这,公子您看……”
“……”
清尘傻了,他想不通,怎么这也能演变成修罗场。
他看了看风铃,又看了看郑婉。两人虽还谈不上剑拔弩张,但她们各自投来的眼神,却让清尘想起每年回老家过年的光景。
那是在一众只会问“有没有对象”、“啥时有对象”的亲戚走后,老娘一言不发地打开电视,调到重播的大龄青年(还是带孩子的那种)都市爱情剧,然后将音量拉至最大。
每每回想自家老娘那直击灵魂的催婚,清尘都想要吐血。好不容易将胸口涌起的那股热流压下,清尘看着风铃,扶着额头,无奈地说。
“风铃,先让她把话说完吧。”
“少主……”
“即使是假的,我也想听听另一个角度的故事。就是因为我更信任你,所以我得之后再听你讲述,免得先入为主了,你能理解吗?”
“……若是如此,请少主自便吧。”
风铃后退一步,撇过头,看上去很不情愿。
“多谢公子……”郑婉也僵硬地向清尘致谢。
“小女记得,那是正月初七。
五长老家的两个孩子都得了病,高烧卧床,久咳不止。
五长老是地方大员,官场有急,本打算那日便返回处理,结果出了这事儿。
五夫人更是激烈,非说是二长老下毒,要害他们家。五长老与二长老不和,两位夫人更是当着太奶奶的面大打出手,在府中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结果第二天,二长老的大公子得了一样的病。
到了初九,四长老全家病倒。也是从这时开始,大家才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
“所以不止是雪灾,还有瘟疫……”清尘插话问道。
“不止。”风铃抢在郑婉前说道,“三月大旱,四月飞蝗,五月洪涝,六月八风。凡能想到的,都在今年发生。每起灾害皆属十年一遇,集中起来,便是五百年不遇的‘奇灾’。”
“奶奶的老子可真是穿越到了个好年啊!”
清尘郁闷地拍了下额头,脑中忽生一个念头,又问。
“天灾的部分就这些,那人祸呢?”
“这个问题,少主最好问她。”
风铃瞪向郑婉,郑婉则窘迫地沉默着。
“你们江平是什么时候断的粮?”清尘绕过风铃,主动提问。
“回,回公子的话,是四月。”郑婉看上去松了口气,“小女也是四月从家中逃出来的,好不容易到了京城,遇上了公子。”
“现在是……九月吧。”清尘用眼神向风铃确认了现在的月份(农历),“也就是说,你花了整整五个月,才从南方走到这儿,是吗?”
“是,是这样的。”
“江平离京城很远吗?”清尘问风铃。
“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风铃神情冷漠,似是在补刀,“骑马二十日,坐车五十日,若从江平先至杨安,走运河,十日便可抵京。若都不行,步行三个月,已是相当慢的了。”
“那是因为沿路有官兵设卡抓人,所以……!”
话说一半,郑婉慌忙捂住嘴,紧张得望向四周。
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清尘给风铃使了个眼色。萝莉虽不高兴,但还是轻身跳至高处,给他们望风。
“现在不会有外人了,你继续说吧,我想知道细节。”
“……好的。”郑婉点了点头,仍是谨慎的样子。
“四月,江平粮库告罄。
由于奇灾,今年江平春夏无收。不过去年是丰收年,按理说,城中存粮可支用两年,谁知仅过了数月,百万石的库房便颗粒不剩。
幸好,郑府之中尚有余粮,虽没鱼肉,但一日三餐,清汤寡菜,尚可保证。
况且太奶奶与四长老因年初瘟疫走了,府中发丧,本就吃不了好的。
不过小女当时已离开郑府,与其他逃荒百姓一同向北,所以之后江平城发生了什么,小女也不清楚,请公子体谅。”
“你为什么要离开郑府?”清尘面露疑色。
“因为二长老的大公子死了,需要冥婚,选中了小女。”
“明白了,说下去。”
“离了郑府,小女举目无亲,唯有去京城投靠赶考的情郎。
然而等小女到了杨安,却发现运河早已在月前大旱中淤塞,不得已只能走陆路。
可从年初大疫算起,奇灾已持续四月,逃往北方的难民不知去了几拨。等小女出逃时,沿路的树皮草根已被挖净,纵使狗坑虫穴,也没有能入口的东西。
数月来,小女一直忍饥挨饿。有时连小女也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也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吃了什么才撑过那几月的。
总之,总之……”
“记不得的事情不必勉强。”清尘微微叹息一声,“那官兵呢,你说的‘官兵抓人’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行至三百里,小女遇到了第一个官兵哨卡。
大约十几个官兵守在那儿,持矛带刀,哨塔之上还有弓弩,盘问每个路人。
小女与其他人试图过关,谁知官兵看到我们,忽然冲出,将所有难民模样的人都抓进营帐。小女见状便逃,但连日饥饿失了脚力,幸亏当时失足滚下土坡,才没叫他们掳去。
后来,小女得当地猎户帮助,沿绝壁兽道绕过哨所。
只是小女不知道,这样的哨卡还有数十个。每过一关都是生死考验,起初与小女同行的难民半数饿死,半数被抓去。只剩小女靠那孩子从大户处讨了吃食,才坚持到了京城。”
清尘听后,不可思议:“好端端的,官兵抓你们干什么?”
“小女也不知,小女只顾逃荒,顾不得许多。”
“哦是这样。”
“……不过……”
忽然,郑婉皱起眉头,声音比刚才压得更低。
“公子,小女有一言,请公子听了不要奇怪。”
“但说无妨。”
“那些官兵,小女觉得很不寻常。
虽说那些哨卡干的都是掳人的勾当,可小女路过的这数十个哨卡,每个哨卡,行事风格完全不同。
有些哨卡是见人就抓,完全不顾小女等人死活。
有些哨卡却不抓人,反倒给大家提供口粮,只是临走前劝说大家留下等待救济。
有些哨卡明明有关人的牢笼,却既不抓也不给,只是一个劲将小女等人赶走。
有些哨卡则是伪装成粥棚,将大家骗进去,最后干得仍是抓人的勾当。
反正,各处官兵的态度前后不一,各个哨卡的手段千奇百怪。一来二去,小女也搞不清真相。只是听同行农户说,灾年抓人,定不是好事,小女便跟着他们,见兵就逃了。”
“嘶~~还真是件怪事……”
清尘不自觉地摸起了下巴,脑子里闪过四五种可能,可都在0.5秒内被否了。
“总之,小女能想到的便是这些,余下的事情,小女也记不清。若公子还想知道什么,请公子发问,只要小女能记起,小女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别这么严肃,搞得我很可怕似的。”清尘耸了耸肩,做出放轻松的姿态,“眼下我确实没什么要问你的,等我想到什么,再找你商量。”
“小女多谢公子体谅。”
郑婉恭敬地行了礼,姿态放得很低,仰视清尘道。
“公子,小女应是把能说的都说了,公子觉得,小女……接下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