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内，秦王问道。
“胜王叔此次回京，可是北境战事有了变化？”
季素风一愣，忽想起秦王如今代太子行监国之事，自己回京述职，找的正是他，便朝皇宫龙座方向遥敬道。
“承陛下天威，北境安泰依旧。塞北诸胡各自束己，已有七年未犯我边疆。”
“甚好，有胜王叔镇守北境，则我大成边疆无虞。”
“只是……”季素风面露难色。
“胜王叔若有言，但说无妨。”
“谢秦王殿下。”
季素风向秦王行了个礼，说出了他此次回京最重要的事。
“禀秦王殿下。北境虽无战事，但局势不容乐观。自开春以来，北境接收的中原物资日趋减少，近两月更是中断。制造军械的煤炭金石本就不足，最近连粮草都开始吃紧。在下此次进京，便是想问问物资运送的情况。不知中原的物资何时能送抵北境，其中又是否有什么困难，是我北境可以协助的？”
“困难？有什么困难你看不到吗？！”
秦王没有开口，一旁的定王抢先将手里的铜币往桌上一拍，骂骂咧咧起来。
“今年奇灾，东南西北都遭了殃。春耕夏耘秋收全误，全国粮产不足去年的一成。现在每个地县都有窟窿，户部已经忙炸了。没从你们北境抽物资救中原已经不错了，你还让我给你们送粮食？还不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在这儿跟我喊穷，喊穷也不搭理。”
“边防大事，岂容儿戏！”
季素风怒了，若此刻他也拍桌子，桌子就散架了。
“我北境十万将士，六十万军属，世世代代为国戍边，只求保我大成安宁。中原之状我已见过，确实不容乐观，但也不能因此断我北境供给。否则北胡南下，北境只能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以死护国，所受损失非十几二十年不可愈。若此期间再遇变故，后果不堪设想，怎是你一句‘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就能敷衍的。”
“你们十几年喘不上气关我屁事，我要的是整个大成国现在能喘上气。都十月份了，马上就要进第二个冬天。现在当务之急，是囤积足够多的过冬粮食和种粮，保证这个冬天少饿死人，确保明年春耕不误。否则不止今年没粮，明年没粮，后年大后年都没粮，我大成就饿死了！再说，你们北境又不产粮食，给你们放粮能换回什么？亏本的买卖咱不做，只要你北境饿不死人，就别想从我这儿要走一分粮！”
“你！……”
“两位，能否让小王说句话。”
秦王的介入，打断了两人。
季素风有些吃惊，他光顾着与定王争辩，都没注意到秦王是何时噤的声。
定王则是不高兴地撇撇嘴，似乎从秦王的眼睛里读出了什么一般，身体向后一靠。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根本不像刚与人吵过一架。
“胜王叔，北境的情况真有这么糟糕吗？”
“回秦王殿下，糟糕还谈不上，但确实不容乐观。物资从中原运至北境本就需两月，运抵后的调拨入库分配也需要时间。在下是觉得若不现在调遣物资，北境恐怕马上无法支撑，故而有些失态，请秦王殿下见谅。”
“小王可没有责怪胜王叔，国之边防乃国本大事，一丝半点马虎不得，胜王叔是国之栋梁，所言所行自是为了国家。”
说着，他转向定王，摆出一副认真探讨的样子。
“既然胜王叔在小王面前说了北境的情况，那小王不能坐视不管。定王叔，你们户部就不能通融一下，先帮胜王叔把北境的窟窿补上吗？”
“我也想通融，但这真不能。”
定王瞥了眼秦王，语气带着不悦。
“没有的东西咱不能给你变出来，今年生产崩溃，手头的粮全是从海外进口的。照现在的进度，入冬前只能完成最低的入库指标。若再加个北境的量，只怕中原的奇灾又得续上一年。除非您二位跟我说，中原百姓多饿死几百万也没关系，先让北境吃饱。那我倒可以铁个心，拨点种粮给北境，让您二位心里舒服些。”
“呵，定王叔真会说笑，谁也不能说这话啊。”
秦王笑着打起圆场，余光却似乎扫向别处，是在看某人的反应。
“不过边防与赈灾同样重要，小王觉得，定王叔与胜王叔还是该好好商议一下此事，妥善处理为妙。”
“这……”季素风语塞。
“行了行了，既然秦王殿下这么坚持，我也不跟他辩了。”定王不耐烦地挥挥手，看上去有些不情不愿，但总有种莫名的做作感，“胜王老弟，您就给我一句准话，你们北境的物资究竟还能撑多久？”
季素风没多想，拱手回道：“矿石最多两月，粮草只够半年。”
“差不多一个来回喽……”定王瞄向秦王，莫名嘟囔了一句。
“看来北境确实告急，户部就真的没有办法吗？”
“嘶，办法还是有的，不过需要咱老弟配合。”
说吧，定王抓起方才拍在桌上的铜板，朝对面的丰王丢了过去。
作为定王的同母胞弟，丰王似乎与定王有心灵感应。
头也没抬，随手一抓，便接住了扔来的铜板。
将铜板挪到胸前，一摸上面代表铸造地的小字，便冷冷地问了一句。
“十三仓库？”
“对，就是那群发国难财的王八羔子，怎么，你有信心搞定吗？”
“只要秦王殿下发话，便是有的。”
“嘿，到底秦王是你哥还是我是你哥……”
“甚好，就这么定了。”
没等定王吐槽完，也没等季素风回应，秦王一拍手，算是拍了板。
“这几日户部就把精力放在北境上，尽快把缺口补上。请定王叔费费神，也请丰王叔多留意一下。户部有什么需要，刑部的人就去帮衬帮衬。”
“是。”
“啧，你说了算。”
“甚好甚好。如此处置，胜王叔可满意了？”
秦王忽的看向季素风，季素风有些不知所措。
他没有跟上这三王的节奏，有些云里雾里。
仿佛北境的事情在不知不觉中解决了，但细细想来又觉得没有。
可大成的监国说它解决了，那便是解决了。身为郡王的季素风说不得什么，只能躬下身子，顺着话茬问道。
“秦王殿下的处置自然周全，在下只想要个期限，北境究竟何时能收到物资？”
“定王叔，您说呢？”秦王看向定王。
“这你得问老弟去，他那儿什么时候搞定，我什么时候发粮。”
“刚收到的任务，没有计划，便不知道期限……”
“一个月。”
丰王语音刚落，秦王再次为所有人做了决定。
“就定一个月期限。一个月后，拨给北境的物资全部装车发送出去，几位王叔觉得如何？”
“是。”丰王果断向秦王行礼。
季素风犹豫了一下，最后也向秦王称“是”行了礼。
只有定王没行礼，而是撇了撇嘴，就算是答应了下来。
“甚好。都是季姓族人，无论大事小事，都不能伤了和气。”
面对三位王爷，秦王微笑起来。
那笑容虽看不出虚伪的痕迹，但无论如何也谈不上真诚。
定王与丰王对此司空见惯，毕竟这位二十刚出头的监国大人，素以“皮笑肉不笑、知面不知心”著称。
季素风倒是第一次与秦王打交道。然而征战的本能告诉他，面前之人，比他在北方遇到的任何凶神恶煞的敌人更危险。如果有一天自己真要有所动作，秦王恐怕是最大的难关。
“胜王叔也别责怪定王叔，户部自二月起就没停歇过。上上下下终日无休地忙活了八个月，已有数十人累死在了位子上。即便如此，各地要钱要粮的奏折仍多似雪片，那些地方大员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定王叔现在也是心力交瘁，见人都不给好脸色。就连小王，也不敢在他面前提钱粮的事情，胜王叔这是撞上了。”
季素风赶忙低头道：“在下怎敢责怪几位殿下。方才是一时情急，言辞多有顶撞，请几位殿下恕罪。”
“恕罪？恕什么罪，你何罪之有？”
定王撇撇嘴，语气依旧很差。
“都是陛下的骨血，自家里人。‘郡王’‘亲王’什么的只是头衔，兄弟间吵架拌嘴很正常，硬要比个身份的高低上下做甚。咱们这次来是查林相的，又不是查你的。等你什么时候真有罪了，再低头求饶不迟。反正届时饶不饶你，也不是咱们定的。”
“……那，在下就谢过定王殿下了。”
“切，连你也整虚的……”
定王撑起脑袋，不再理季素风。
秦王则在旁饶有兴致地看着，见大家都停歇下来，幽幽开口。
“既然粮草之事已解，北境若还有其它需要汇报的事情，胜王叔也一并说了吧。”
“是。”
季素风正欲接着说。忽然，正厅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正厅的门是开着的，从里面一眼就能看到请求进入之人，是个穿着相府家仆衣服的小人物。
秦王端起茶杯问“何事”，只是端起后才发现茶杯已经空了，又放了下来。
“回几位大人，小的是来问，几位大人要不要续茶。”
“废话，这都干了小半个时辰了，你们怎么才来，是想渴死咱们吗？”
脾气不好的定王大声叫着，他抓起自己的茶杯，给那“家仆”看徒留茶渍的杯底。
那“家仆”赶紧九十度鞠躬，给四位王爷行了四个大礼，畏畏缩缩道：“实在对不起！是小的们该死，对几位大人招待不周。请几位大人饶过小的们，千万别告诉相爷……”
丰王出来打圆场道：“哥，别为难他们，相府就这模样。”
“切，赶紧麻利地进来。”
“是，是……”
那“家仆”一副惶恐的样子，朝后面挥了挥手。
很快，一群端着大盘小盘的仆役侍女涌进正厅。
盘子上是茶壶水果之类的待客之物，还有些摆着装饰厅内的瓶器字画。
这些都是在正厅接待客人时必需的布置，但现在正厅里什么都没有，得现场补齐。
看着那群沉默低头忙活的仆役侍女，定王慵懒地向斜侧一靠，冷笑一声道。
“嘿，现在终于像点样子，你们说是不是？”
定王的话无人回应，季素风不置可否，丰王压根没理他。
只是秦王的表现有些奇怪，他一直盯着门外那第一位“家仆”，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根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进来。”
“……大人，是叫小的吗？”
“对，你给我进来。”
同一个命令让秦王发出两次，其实是对秦王的大不敬。
可那“家仆”似乎不懂这些，轻手轻脚迈入正厅。在四位王爷的目光下，看上去有些哆嗦。
“大人，请问何事？”
“你，告诉我，林相他醒了吗？”
那“家仆”一楞，赶忙行礼答道：“回大人的话，不是相爷醒了，是公子回来了。”
“原来如此，那相府也算是有管事的了。”
秦王的语气略微松懈了一些，瞄了眼一旁的季素风。忽的轻笑一声，向那“家仆”挥了挥手。
“来的正好，这里有位新客人，他边上的茶杯是别人的。你去取个新的来，给新客人奉茶。”
“是。”
那“家仆”拘谨地走到季素风身旁。
此时季素风旁还站着另一个仆役，正给季素风手边那属于季素淳的杯子添茶。
秦王一发话，添茶的仆役顿时定住，拿着茶壶杵在原地，不知该继续还是退后。
还是那“家仆”拍了一下他，他才反应过来，赶忙将已经倒上水的茶杯撤去，拿了个新的摆在季素风旁边。
既然秦王指明要那位“家仆”给季素风奉茶，别人自然插不上手。
季素风完全不明白秦王殿下为何要整这出。只是满脸莫名地盯着那个给自己倒茶的“家仆”看……
然后，他看清了那“家仆”的长相。
“噗——！”
“怎么了？”定王盯着发出怪声的季素风。
“咳！咳！没事儿，被唾沫呛到罢了……”
“那你得小心点了，成国的大英雄若能被口水呛死，就真是举国的笑话了。”
定王自顾自地开着不合时宜的玩笑。他哪里知道，得亏季素风及时用干咳掩饰。
不然，那句“清尘先生你怎么在这儿”，就得从他嘴里跑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