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和夏悦“相遇”——要用“相遇”这个词,是因为,虽然身处一个班,但那之后,我才知道,我们班上原来还有这样的女孩。
那应该也是一个运动会。
那个时候我们班应该在进行着某一项集体活动——而且是要求全员参加的集体活动。
然而,对于苏哲,还仍然对这些事情抱有“灰色”携带态度的我——苏哲而言,“全员参加”只不过意味着我能够更顺利地逃走而已。
然后,我在一楼最角落的那间琴房——也就是我们平时上音乐课的地方,听到了舒缓的小提琴声。
停在操场、教学楼之间的长而空旷的走廊里,身后是嘈杂而无序的各类叫喊声,身前则是不断在弹奏着的小提琴的悠扬富有规律的乐声。
在运动会进行得最为热烈的这个时刻,还会有谁独自一人在走廊的最角落,离操场最远的地方,旁若无人地拉起一首小提琴曲呢?
我是对音乐没有任何一点点天赋的那种人。
却在这一刻,被来自尽头那扇木门之后的小提琴声所吸引。
虽然不知道这首好听的曲子的名字。
虽然不知道拉奏这首曲子的人在哪里。
虽然不知道那个人在小提琴方面的造诣到底有多高。
……
却在空旷的走廊里,感受着小提琴特有的有些尖锐的声音的回音,一步一步地踏入走廊的深处。
走得越近,耳边提琴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明明并不懂得音乐鉴赏,却在听见逐渐变大的这个声音的时候,感觉到了来自拉奏者的那一份深深的情感——
“我只为我自己而奏。”
像是拉给自己听的曲子一样,这首曲子如此随意,甚至连节拍都随意得不行——偶尔还会有突然的加速和减速。
可是听得出来,从几个音,从几个转音中,我能够听出来——
“我拉得非常开心。”
我继续往前走着,那扇门看起来并没有关紧,而是轻轻虚掩着。也正是因此,来源于房间内的小提琴声,才能够清澈地传出来。
我伸出手。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没有一点犹豫,也没有一点害怕,甚至都没有权衡过推开这扇门之后的利弊关系。
——只是想要看一看,在此时此刻,独立于火热运动会之外的另外一个人,能够把小提琴拉得如此有味道的另外一个人……
——到底是怎样。
轻轻推开那扇红木厚重的隔音门,首先进入眼睛的,是音乐教师敞亮的大窗子照射进来的光芒。
眼睛稍微花了一些时间去适应光芒之后,才看清楚站在窗前,面对着窗外沸沸扬扬闹闹腾腾的操场,深情而奏的那个人。
她的短发在无风的音乐教室里面利利索索地垂下来。
短发并不长,甚至可以说修的过于短了一些,如果她不是那么瘦弱,皮肤不是那么嫩,露出的手肘不是那么柔软的话,这个发型被认成男孩子也是很正常的。
她的左手伸得很长,因为还小,只有把手臂全伸直了,才能够稳稳地把小提琴架在肩膀上。
另一只手快速地拉奏着。修长的手指形成好看的形状握着琴弓,动作看起来如此轻巧而不费力。
看清这位“演奏者”的时候,我惊讶地站在原地。
这份惊讶并非我认出她是我的同班同学,只是因为……
能够把小提琴熟练演奏到这个地步的这个人,我实在没有想到会是我的同龄人,连是老师的可能性我都曾经考虑过。
她的面前没有任何架子,也就是说她凭空而奏,凭记忆而奏,不需要任何提示她的东西。
可是她却又如此入迷,甚至都没有发现我推开了门,没有发现仅属于她一个人的这个环境,又多了一个来访者。
她那个时候的眼神我至今没有忘记。
看上去仅是微微一瞥,却又注入了浓浓的深情,半闭起眼睛,看着小提琴琴柄的部分。
这一份眼神看上去并非多么炽热,却以浓浓的温情传递着她在享受这整个过程。
没有听众。
没有老师。
没有标准。
没有录音。
……
全然即兴而奏,为了自己而拉奏一曲。
乐曲渐渐进入高潮部分,她起初轻轻握着琴弓的手指也渐渐用上了力,小提琴的声音变得更加响亮——却也更加清澈了。
每一个从小提琴中传出的音符,在白色的阳光下,好像都染上了颜色,从窗户从窗帘从桌子从地板从门后一个一个地窜出来。
而这些彩色的音符,还带着温度——
来自演奏者强烈情感的温度。
仿佛在朝着窗外那个喧闹的世界宣战,用自己满腔热血的豪情宣战,势要全世界听见她的奏鸣。
她手臂的摆动越来越快,控制着琴弦的五指也在小幅度地不断移动着。
像是要把小提琴琴弦撕裂一样地忘情演奏。
要结束了。
我怔怔地看着,心中一直有这样强烈的感觉。虽然没有听过这首曲子,却可以感觉到,几个音符后,这首曲子将会走上尾声,以强烈的音符作为结尾,然后整个琴房1又一次回归到没有颜色也没有温度的宁静。
她也终于会把自己看着小提琴的眼神收回来,然后和我四目相对。
想到这里,我握紧了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我面前的门把手。
慌张地把门关上,恢复到虚掩的状态。
在那一瞬,我突然很害怕对上她的目光。可想而知的,她和我并不一样,她逃离了运动场,只是为了站在这块属于她的音乐的战场,而我逃离了运动场,却只不过是一个真正的逃兵而已。
那之后,我才意识到,她是和我同班的夏悦,只不过座位离得特别远,也没有说过几句话。
加上她的圈子很小,似乎也不和别人多交谈。
唯一知道的事情是,她在班里面差生那一个圈子里面的声望还算很高。因为她几乎每天都会提前写一些作业,然后大公无私地拿出去给他们抄。
而至于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原因,马上也揭晓了——
她是学校乐器演奏队的一员,每天下午,在一楼最内侧的教室,她都会和同队的人进行乐器的练习,这些练习,每一次都会有每个人的独奏。
那样的琴声。
想要……
再听一遍。
再听多少遍都可以。
“你确定要来参加我们的画画兴趣班?这可是为了学校要参加的绘画比赛办的哦?大多数下午都要在画室的,还算挺辛苦的。”
敲开尽头那个琴房旁边另一个班级的门,里面一个年轻的女教师站出来,有些烦恼地对我说。
“嗯。”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在我面对着画板的时候,我背对着那间他们练习的音乐教室。
往往这个时候,无论春夏秋冬,我都会把画板旁边的窗子打开,这样便可以轻松地听见从隔壁传来的琴声了。
每一次每一次,都在等待着夏悦的清脆的小提琴出现。
为了听见她的琴声,我会一直一直拖着,慢慢地为自己的画作勾线,慢慢地为每一个小色块上色,慢慢地涂上一层一层的阴影。
天外的夕阳也慢慢落下去了,然后可以看见启明星。
听完旁边所有的演奏。
在他们开始收拾和告别的时候,我也从只剩下我一个人的画室离开。
我并不是很喜欢“画画”这个行为,对我而言,这样静静的工作太考验耐心。
我只是特别喜欢坐在她练琴的琴房旁边,等待着她的曲子而已。
总是这么晚离开和回家,我也开始向她学习,把一些肯定会写不完的作业,在课间提前先写了。
不远之后的某一天,她提着小提琴的琴盒,歪着头和我打了招呼:
“哎呀?好像又是你?”
我装作不经意和惊讶地转回头,她微笑着凑过来,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并不是什么话少和离群的人,相反,甚至太过于自来熟了些——
“你似乎总是要在画室待到很晚呢,明明其他人都已经走了呢。是对自己的作品要求很高,要精益求精吗?”
“嗯……”
她微笑。
“交个朋友吧。”
接着,几步跳到我前面。
“我是夏悦。你……好像是叫……苏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