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参加葬礼。
穿着我的校服,因为这是我为数不多黑色色调的衣服,也是为数不多能够拿来正经场合穿的衣服。
葬礼在我们市唯一的火葬场举行,从我们家到那里,也就四十多分钟的车程。
火葬场不是什么让人能够开心起来的地方。它很大,也很破旧。里面阴冷得正如周边荒山的冷冷清清。
走到追悼厅里面,一排一排的花圈和穿着黑衣服的人,让我有些愣神。
每一个花圈上都写着邱老师的真名——这似乎是我成为他的学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他真名。
这里的氛围非常凝重,和我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
追悼会的会厅很高也很大,嗖嗖的穿堂风像是在吹冷每一个人的内心。
我在这里见到了七八年前的同学们,不过看样子他们并没有全都来。
“那个女孩你通知了吗?中途退出的那个。”
“通知了,她的家长好像也很热情,不过她自己好像并不情愿来。”
“邱老师生前一直觉得对不起她。唉……”
身后传来负责通知我们的家属的讨论。
这样啊,还是有很多“最后一个班”的人没有来。
值得高兴的是,至少……我的宿敌宿敌周弈棋来了,他是在那个班我唯一有联系的人。其他的人,有些比我大几岁,有些和我还同校,有些穿着的校服我都不认识,总之都并不熟悉。
“去看看邱老师最后一面吧。”
到了我们的追悼时间。
邱老师。
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句话,我忽然觉得特别陌生。
这已经是我四五年没有听过别人在我面前的称呼。
三年级开始,我们班剩下的最后十多个人就已经“出师”。得到邱老师的认可后,从那个班级毕业了。自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去过重点高中内藏着的书院,也再也没有去过那块露天的空地。
但,从那里获得的东西,在我们的这一生中,一直陪伴着我们。
我看着静静躺在棺材里面的邱老师。他还是和我记忆中一样,拥有着花白的头发,慈祥的面容,我甚至能够想象他微笑的样子——只是再也看不到了。
他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入殓师把他和死神奋战的痕迹统统抹去,只剩下了他撒手人寰的片刻安宁。
“邱老师,你曾经教过我的事情,我现在仍然受益匪浅。虽然最近遇到了很多困难,但……想必拥有你的知识,一定能够克服吧。”
给我们的时间只够在他面前说完这最后一句话。
我冷静地说完,换了下一个人。
最近一直在回忆和速算能力有关的过去,也一直在回忆邱老师的面容,还有他在耳边的谆谆教导,是我提前感觉到了他的离世吗?
他不单交给了我们速算的方法。
还扔给了我们这十多个最后留下的人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
——高速的计算能够抵达一切脑力达不到的巅峰。
这是他作为一手带了那么多速算达人的骄傲,是一种他的自豪。而只有带着这份自豪,或许我们才能掌握这门手艺到现在吧。
不过……他真的只是想要教出纯粹会计算的人肉计算器吗?
作为一个全市有名的数学老师……他开这样的班级,只是想这样吗?
几十个参加追悼会的人站在火化炉的前面。
邱老师的遗体被轻轻推了进去。
随着一炉火。
只剩下了骨灰盒里面的灰烬。
整个葬礼,也就大概三个小时,很快便结束了。
大人们在和家属做例常的寒暄和安慰,而我和周弈棋碰头。
我没有任何的招呼和寒暄,开门见山地直接问他:
“关于最近的情况,你怎么想的?”
靠着墙壁望着远方的周弈棋装了个傻:
“什么情况?”
他的表情本身就一丝不苟,而现在更是严谨,他倒是和这破地方意外搭配呢。
“黄柠比我们快这件事情,还有你的木琴比我们快这件事。她们可不是会速算的人……我最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遇上了光凭速算没有办法突破的瓶颈。邱老师所告诉我们的理论,是不是有错误的地方……”
如果邱老师还在的话。
还会坐在书院的那颗百年古树下的话。
我很乐意花时间找到他,和他好好谈一谈现在的这个情况,请他为我指点迷津。
可是,他已经是那盒子里面的一抔土了。
“欧阳立,你还记得最后阶段,不会再淘汰人的那个阶段。邱老师打算进行最后给我们的磨炼的时候,退出的那个女孩吗?”
这么说来,刚刚我身后的人似乎也讨论过这样的一个人。
我依稀有这么一点印象。
最后的磨炼用了将近三年,因为这三年我们都上学了,训练被打散了,不够密集。不过,这三年才真正把之前的量变变成了质变,让我们彻底成为能够立刻算出答案的“速算天才”。
好像是一直坐在前排的那个女孩?
也是经常举手提出反驳的那个女孩?
可是我似乎并没有谁退出了的记忆——当然这也是正常的。小孩子本身记性就不大好,加上我的确是一个不怎么关心周遭人情况的人。
“她在最后离开的时候,对邱老师说过一段话。那个时候我在场,所以我一直记着。”
“姑且问一句,那个时候我在场吗?”
周弈棋被我这个插话给弄得语塞。
“我……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我到底是失忆了,还是真的没经历过这件事。”
“那个时候我可不认识你,好像学生有将近一半都在,可能你也在吧?”
真是模棱两可的回答。
不过,尝试在这个时候回忆八年前的事,的确有点困难。
“她说了什么?”
“用费力的方法去解的数学题必定不费脑,用费脑的方法去解的数学题必定不费力。”
等等……?
这句话?
这句话不是黄柠和我说过的?而且是在几天前她才和我重复过的!不不,这并没有完,仔细想一想,黄柠几天前对我说的时候,好像我早就知道这句话了。
再想一下,这句话非常绕,也非常复杂,而且不是名人名言。
应该不是巧合?
黄柠之前就在那个班?!
而且会是那个退出的人?
这个想法非常大胆,可仔细一想又非常不像。因为黄柠的确没有表现出超高的计算能力,就算她没有经历过最后的磨炼,学到那个程度的话,她怎么着计算能力也会异于常人。
“怎么了?你突然变得特别紧张。”
“不,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我这几天也一直在思考。然后……我终于明白了。”
周弈棋靠着墙,像是恍然了一样说。
“如果是纯粹的高速计算,我们最多能够达到和计算机一样的水平。而他们能够替代我们。”
机器,其实是我们最不想提起的东西。
在我们开始学习的那个年代,计算机的数据处理和解题还没有普及到我们。
可是现在……再复杂的计算,它们不需要任何长时间训练,都能够做到和我们一样,连解题也是最快的。
哪怕我现在在负责的我父母的流水账的对账。其实他们如果熟练使用电脑的话,也可以快速解决,根本不需要我。
“人肉计算器吗?真是的,你明明知道在我们之中说这个词很伤人啊。”
是的,哪怕我们算得再快。
对于老师,对于父母,对于同学,对于Homeless……
我们都只是披着人型外壳的计算器而已。
只是计算器而已。
一个巴掌大的计算器就能轻易取代我们。
大概现在学生用计算器,唯一不方便的,只是多项式因式的计算吧——可这个总会有解决的一天。
“所以,我已经决定了,我会改变。”
紧紧握着拳头的周弈棋如此说道。
改变吗?
从二话不说暴力计算的人,改变成一个率先通过脑力找到最佳方法,再开始计算的人。
——这也是我想要进行的改变。
周弈棋再一次和我进行了同样的思考。
“要改变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寒假作业这么多的题目,让我彻底改变思维习惯,是做的到的。只要改变了思维习惯,就能够突破这一层枷锁。”
我了解周弈棋。他是我认识的人之中最严谨的,特别是这家伙做证明题的时候,总是会因为过于严谨而多绕很多步才做出来。
而同样,只要他被人证明了一个东西的存在是绝对正确的。
他便会坚信它。
然后去实践它。
“你呢?欧阳立。”
我看着晴朗的天空,一望无际的蓝天和白云,只是我再也回不到最初欣赏它的书院空地了,也再也不会有人站在这片蓝天之下,微笑着表扬第一个算出题目的我了。
邱老师的离开,对于站在十字路口的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他像是对我们微笑,告诉我们不必再烦恼,大胆而自由地去选择吧。
“我不知道。”
费力和费脑,说到底,它们根本没有提到那个核心的话题——费时。
到底是那一块更费时?
这是没有人知道的。
大概也是所有数学老师想要探究出来的吧。
现在有人站在了我们的头顶,触碰到了极限的边缘。
极力向我们证明,费脑的方法更省时。
“你继续不知道吧。”
周弈棋的家人似乎在吆喝他,让他走了。
于是周弈棋的身体离开了他一直靠着的墙壁,站起来。
他忽然变得尖锐的语气,让我忽地想起来,这家伙并非我在那个速算班一直的朋友,他是我一直以来的宿敌,而且还是我这次寒假作业需要直面的敌人。
“保持着你的犹豫,我们寒假作业见!”
然后,我的这位可敬的敌人,丢下了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