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有的,我和顾京成这次在回去的路上,双方都一言不发。
其实本来路上就没有什么能聊的,每次一起回来总是在说话说话说话,那都是因为恰好有正事要谈,以及,我们一起回家的时间实在不多。
虽然经常口上说着不想和顾京成回去,而事实上并不是我真不想和他走一路,都是因为我放学后要绕远路去买快餐,或者明天的早点。那个时候,还没被顾京成发现一个人住的秘密,为了隐瞒才嘴硬每次都甩开他的。
现在,秘密已暴露,也便无所谓了。
只不过,这样迎着夕阳一起回家的时间,又能持续多久?
“那辆车,挺高端的样子啊。”
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顾京成开口指着正在进门的一辆黑色轿车。
“哦,我父亲的。”
已经很久没有见那辆车了,的确是他的宝驾。
车辆在门口并没有停多久,直接开了进去。新小区的地下停车场还没有运行,他也就只能停地上的车位了。
“唔,果然是土豪。”
顾京成颇为嫉妒地斜眼看我。
“别说了。你还是赶快考虑一下一会儿在我父亲前的说辞。语言不够漂亮的话可……”
“这样说起来,刚刚有些奇怪……”
我话还没说完,顾京成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快步冲到值岗的保安面前,问了些什么。
“我说,不听完女孩子说话可是很没礼貌的。”
“实在抱歉。想起了一些需要问的事情。”他双手合十向我道歉,“不过你可别问是什么,反正是到时候会让你很惊喜的事情。”
“哦?”我挑眉,“那真是期待极了呢。”
既然父亲先我一步上了楼,我们也不能让他等太久了。我和顾京成其余话不多说,赶快上了楼。
打开家门,出乎意料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昏暗的房间里,只有父亲一人,坐在餐桌前。他的司机看起来并未跟着上来。这次,比昨天全家摆阵的气势要差了不少。只不过,父亲就是父亲,往那一坐,威严满满。
我放下书包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灯。我可不想要重复昨天聊着聊着屋里一片漆黑,负重感顿生的情景。
“段晓晓,回来晚了,你们学校是六点就放学了的吧?”
父亲果然会对此事严厉责备。
现在也不过六点半,抛去回家路上的十分钟,也就晚了十分钟而已,我们开会和写作业一样,很讲效率的。
同时,我父亲计算我回家时间,和我们写作业一样,很讲精准的。
“叔叔好。”顾京成在我开灯的功夫,礼貌地打招呼,“这一点,我想我可以解释:段晓晓在和我们做最后的告别。”
我还没有开口叫爹,顾京成倒是先迎上去了。
“哦?你是她同学?”父亲挑了一下眉毛,仔细打量了一下顾京成。
“范围再缩小一点的话,是队友。”
父亲从椅子上直起身子,用和女儿同学说话的正常语气,像对待小朋友一样开口:“那么你是谁?行鸥?夜光?梦醒时分?还是空格?”
我知道我们每次发完作业都要写团队人员名单!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父亲你居然还把我们队员的id都背下来了——甚至尹渊的id你没有当成空行而忽视掉!我该佩服父亲的记忆力还是观察力,亦或者,对我的关心程度?
而他提到的这一串好听的id里面,并没有他所问的人的。
“肌联蛋白。”
我从后面看顾京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孩子,你不像会取这么蠢id的人。”父亲疑虑了会儿,评价,之后又靠回椅背上,“这样说来,你应该就是队长了吧?”
顾京成点头:“是我。不过比起段晓晓,我的资历还要更短一些。”
“你刚刚说了‘做告别仪式’,那么的话,意味着晓晓你已经选择退出他们,回来了是吗?”
父亲眼神越过顾京成,看向他身后的我,问。
“我……”
在我要说出拒绝的话之前,顾京成伸出一只手,拦住了我,开口:“不。如果是那样,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我是——来留下段晓晓的!”
顾京成站在小小的房间里,再度重复了一遍“留下”的话,却比刚刚更加果断和坚毅。
我向前走一步,站在顾京成旁边,吸了一口气,说:“没错。父亲,我决定留下来。决定——继续作Homeless。”
明晃晃的灯光和灿烂的夕阳交相照映的光影下,我隐约看到了父亲眼中的惊异。
“心意已决。”末了,我又补充上一句。
“既然这样,那我就回去了。”父亲从白色的椅子上起身,“你要想好,我不像你妈,在我这里不存在‘如果你后悔时刻都能回来’的说法。”
他的动作出乎我意料地慢,像是给我犹豫地空间一样,像是期待我下一秒说出反悔的话一样。
“叔叔,请等一等再说。”顾京成立刻开口制止,他有些匆忙,似乎没料到我父亲对我的决定如此寡言,“我希望,我们能相互妥协。”
“妥协?你要怎么妥协?”
父亲呵斥似的问了一句,又坐了下去,他没有直接离开,看起来还有谈话的余地。
“我想让叔叔你接受,接受我们——”他顿了顿,“接受Homeless这个职业!”
“不可能。”
还没等我回味一下顾京成这句豪言壮语,父亲三个字就给闷了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否定这个职业?”
“因为这根本谈不上‘职业’。”父亲的理由仍未变化,“只不过,是你们小孩子互相交易,让偷懒的人更加懒惰,让优秀的学习者为了金钱而疲于奔命而已。”
顾京成听完,紧握着拳,颤抖了一下。
父亲的强烈的反驳我领教过。绝不留情面,绝不留反驳的余地。
“我不赞成。”顾京成叫出来,“Homeless,绝对不是您口中的那样。”
“你们还太小……”
“我讨厌大人用这样的说法。”顾京成一失以往的礼貌,打断父亲的话,“我们,有着自己的目标,有着自己的理想,有着自己的生活——有着自己的世界!”
我望着捏住玻璃杯的父亲,知道他此时此刻心情不好。
“顾京成,请等一下啊……”
“我被段晓晓强行拉入Homeless的时候,段晓晓对我说过一句话,同时,也是她经常说的话:为了班级为了年级为了学校!”
父亲的手松弛了一些。
“在凌云中学读书的人,并不是所有人都看中了有Homeless所以可以尽情抄作业,成为Homeless,能够赚钱而来的。很多学生,来到凌云,满怀希望地来到初中,等待他们的,是如传闻——甚至更甚传闻的成堆作业。”
顾京成在讲叙这一段话的时候,仰着头,丝毫没有避讳的注视父亲的眼睛。
“在我第一天到达凌云的时候,段晓晓她带我进了Homeless的论坛。就好像作业中的希望一样,我去过很多学校,也见识过很多学校的作业,可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学生们在自发地应对压迫。
“我们无法改变这一切,这或许就是命运。可是我们有自己的方法来反抗它,抵抗它,尽力地消去它的影响,这是我们可以做的……也是Homeless正在做的。
“我们会吐槽教育体制,会抱怨作业的压迫,会愤慨自己的命运——但是这些都没用,有用的,只有Homeless,只有Homeless这个只能够躲藏在网络黑暗角落的制度。
“然而。因为Homeless,不想懒惰的学生也能够摆脱作业,获得自由的夜晚和周末;因为Homeless,身为Homeless的我们,从这一的作业中能够体会到快乐,并不是来自于既得利益的快乐,而是纯粹来自于写作业这个活动的快乐!”
顾京成一下子说出了这么多话,连我都惊讶到了。
Homeless,在他的眼里,是这样高贵的工作吗?
我的父亲眼中突然多了一分欣赏,喝了一口水,问:“想要把Homeless就这样正当化吗?呵。”
“并不。”顾京成否定,“我只是想证明,在我们别无其他选择的情况下,Homeless有它存在的意义,它应该和其他职业一样,是平等的,而且能被当做职业来看待。”
“晓晓,你觉得呢?”
父亲晃了一下手中的玻璃杯,忽的把话题抛回给我。
“我,完全赞成。”
“然而,哪怕这样,你的学习还是有所退步。”
“那是误区,‘上课写作业学习会退步,绝对是误区’。”顾京成插入我们的对话中,“段晓晓在我们班的成绩,哪怕这次是她最差的一次,也能够在年级上排名到150左右,而要知道,在凌云的作业强压下,前三百都能够进本市最好的高中。因此,现在还安全得很。”
这次太过于强硬了啊。
虽然顾京成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可我知道,只是这个程度,父亲是不可能让步的。
“哪怕说到这个份上,依旧有学习退步的风险。况且我并不想让段晓晓成为为了那点蝇头小利,拼上这么多的人。”
“叔叔,现在否定还太早了。”顾京成叹了口气,继续说,“要不要试着看一看您女儿的努力,在判断值不值得?”
什么?!
“喂,你想要干什么?”
感觉不妙,我小声问。
“星期五,我们作业最多的星期五,早上最后一节课将有面向家长开放的公开课,所有家长都能够参加。”
班主任在今天的班会上提过这件事。上个学期也有过类似的活动,不过我父亲母亲一向是抽不出时间,也不愿参加的。
“段晓晓,不,我们这个团队,会在这一次公开课上——”
顾京成微笑。
“将写作业展示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