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我把被攥出汗渍的单程车票喂给闸机,希望它不会讨厌这股酸苦的味道。
在出口过道上借着一点还算清晰的镜面整理仪容,推上眼镜、压平衣领、捋直刘海,深呼吸,走上街。
街上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跟我毫无干系,我谁的脸也看不清,就像渲染不良但碰撞体积仍在进程中演算的模型。毕竟白天打工、半夜码字的高负荷作业那么久,近视度数加深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放轻松放轻松,接下来说不定就有钱换了,只是镜片也好......
不行,根本放松不下来。
每逢在把自己的价值放在秤上计价的时候,都要先怀疑一遍自己:我做出的这一点点内容还有市场吗?究竟有没有人愿意收?到底能不能称出至少回本的价格?到底做这些有没有未来可言?
我不知道答案。即便查阅再多网页、能接触到的书籍,也给不出具体的答案来。上面只有一些经验之谈、胡言乱语、朝花夕拾之说,于我而言只能得到心理上的安慰。我走在每个人都要自己摸黑走的阶段上。
问别人更不行,我怯于直视他们的眼睛,害怕自己迷糊不清的声音和幼稚的面容让我开口即出洋相、欲言又止更显局促,我的存在都是多余的,不管是在哪里,不管是在何方
——也只有父母的身边才可放松身体、毫无顾忌的酣睡几日。他们也在老去,不管怎么说我也得在撑出的小巢塌陷之前,把翅膀舒展开,刺探一下冻得透骨的天空。
我掏出公文包里的那一打纸片。纸片只值分文,上面的墨迹更是可以忽略不计,而可能的价值就藏在字与字的排列之间:我售卖的是一种组合,为杂志的征文而奋力织就的草稿。
...说起来这么说话会不会太矫情了点,把人看得直接右上角叉出去?
唉,总之,没电子地图导航就会不知东西南北的我坐了一个多小时地铁、半个小时大巴,总算摸到那家名不见经传的杂志社办公点,过来推销我写的稿子了,运气好的话大概能卖个五六十,再幻想一下就是签约专栏,那样接下来几个月至少吃饭的时候能多加个煎蛋。
至于为什么不投那些出名的《x者》、《x林》、《知音x客》之类的,很简单,没自信。打心底里觉得卷不过业界的那些妖魔鬼怪们。
在门卫那里报备之后拿了通行证进去,这办公点也只是租了偌大写字楼的小小一间,跟大多数人也差不多,看着没什么了不起的...
等等,那我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推门所见的是伏在工位上一个个的人,又或者说是社会大机器的湿件,键盘敲得活像乱雨洒在彩钢板上,这些东西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明明是互帮互助的机制,结果连面也见不了就被搪塞走了,这算什么事呢。
不过从很久很久以前,至少是前两辈人的时代开始就有这幅景象了,我埋怨这些也没意义就是了。
“你好,是昨天联系我们的吧,这边请。”
旁边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拉开小门。
明明都这么近的距离了,怎么还看不清脸?这也太怪了。
揉揉眼睛,跟着进去,是个会议室陈设的小隔间。
嗡~~~——
那人打开日光灯,我眯起眼睛来适应了一会才睁开。
我看清楚了,他戴着面具。
不是小孩子会戴的那些个孙悟空、擎天柱那种,也不是劫匪们钟爱的万圣节软胶鬼怪,是那种光滑的蛋壳式白色假面。
连眼孔都没挖是怎么看得清的啊——我憋住吐不出来的槽,把稿件用双手奉上。就当是人家的企业文化吧。
“嗯,很好,很好,文笔洗练、逻辑清晰,人物对话富有生活气息,颇有话剧般的画面感,伏笔回收和转场也很让人惊艳...”
不是吧,逮住就是一顿夸啊。这东西我码放时候还好,事后再看就透着一股子文青的酸败味儿,要文笔没文笔要情感没情感,好不容易修到能看,又觉得还不如原版有趣...
这能怪我吗,每天这个生活环境,没机会摄取新鲜的素材,没精力好好打磨,甚至连出去散步的时间都没有。
“——所以我们打算为你开一个专栏,名字就叫‘方舟循环关系进化骑士领域之神圣之夜霸权’,你意向如何?”
“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好像听到了什么只有初中生才会起的名字。
“遗憾的是,上面那些话请不要当真,如果可以的话,往相反的方向思考吧,那些就是你目前为止的缺陷。”
“...您可以不采纳我的文章,不过能不能换一种方式提意见?”
我攥起拳来,不知道眼睛该看向哪里。
“您在这里工作多久了?怎么称呼?”
“你可以叫我‘N’”
“您在这里工作多久了?这种时候了还用假名?还有这不是一份需要直面社会群体的工作吗?”
接待员先生像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一样默不作声。
“说您呢,先生,您应该摘下面具。”
我怀着莫名的不甘,一点点搞不清状况的的恐惧说。
“当真?”
“当然,是时候了。我已经褪去伪装了,只剩您了”。
“我没有戴面具。”
“...难不成您,遭遇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不能露面吗?”
“戴着面具...不坏.....”
接待员先生叹息着摘下面具。
宽大的衬衫里什么也没有,噗地掉在地上,垫住面具没让它碎掉。
我捡起面具来,内壁里刻着一串英文,nobody。
没有人? 无名之辈?
我怅然推开门,目光所及之处,墙皮脱落,家具朽坏,电脑和打印机蒙着厚厚的尘土,大门口的铰链上结着蛛网。
看来是没人了。
我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