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有一只猴子，他盘坐在一块巨石上，时而挠头，时而挠脚，他看着身前的十万大山，连绵不绝。他每天只有几件重要的事是必做的，比如吃桃，比如看山，比如吃桃看山。
吃桃不必说，这看山看的什么呢？
自然是看这深山老林中，他的猴子猴孙们打闹嬉戏。
把桃子靠近鼻子，猴子嗅了嗅，才咬上一口。
身后是佛音环绕的寺庙，他的师傅就在里面念经。有时猴子觉得看腻了山，吃腻了桃，就会去找师傅，让他讲一段经书，一天下来猴子就能找回吃桃看山的乐趣。
这一天，猴子实在是有些耐不住心里那股痒痒的感觉了，就跑去见师傅，跟他说，“师傅，快过年了。”
“嗯。”
师傅像是没有睡醒。
“他们都下山回老家准备过年了。”猴子急了，他用更加明显的语气和师傅说道，“听说，可热闹了。”
“嗯。”
师傅嘴角流了一丝口水，他的头像是小鸡啄米一样频频点着。
“今年可是猴年了，师傅！”
师傅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他沉沉地睡去。
啊啊啊，师傅这态度肯定是不想让俺下山了。
猴子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哈哈，既然师傅睡着了，不如就直接下山去，好好玩他一转，到时候回来被罚念经礼佛，认了便是！
他这么一番思索，暗下点头，悄悄地退出大殿，正要踏出门口，忽地听见一声叹息，“别忘了带一样东西回来。”
猴子愣了愣，发现师傅在说梦话，但他还是回应了。
“带什么？”
没有回答。
鼾声渐响，猴子停了一会儿，就朝山下飞去，他感觉到一股活力涌出，在山上的日子有些苦闷，他希望热闹一些。
猴子飞了很久，他本来可以很快就到山下的城镇里去，但被路上的小猴子、山泉和桃树所吸引，耽误了些时间，等他到镇子里时，已经是晚上了。
在一棵枣树上落定，猴子发现自己落在一个大户人家的院子里了，有几名穿着大红新衣的小童，在老仆的簇拥下，往堆得高大的庭燎中扔进几截竹竿，附近几家似乎都约定好了时辰，大约连扔的时间都是经过仔细计算的，只在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喧闹起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如同洪流将猴子卷入，他挠着手，鼓掌叫好。
猴子从树上跳下来，吓着了那几个小童，仆人们大喊有贼，猴子将仆人弄晕，只留下几个小童。
“你们莫怕，俺老孙不是坏人！”
猴子走到庭燎前，火焰很温暖，竹竿爆裂的声音一刻也没有听过。他还闻到一股檀香的气味，有钱人家也会将香料扔进庭燎，让异香环绕整个庭院。
“那你是谁？”
小童好奇。
听到这个熟悉的问题，猴子的嘴角上扬，“俺可是齐天大——”
“骗子！”
“哈？小鬼，你说什么？”猴子不高兴了。
“望月楼里的那个才是大圣，你是冒牌货。”猴子又说了一遍自己才是，小童露出讥笑的神色，“你说你是，那你倒是表演仙法啊，我告诉你，望月楼里的大圣可是会仙法的！”
呵，哪里来的魑魅魍魉，竟然敢冒充俺老孙的名号？
猴子看到小童看向自己的眼神，心里一纠，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庭燎中熊熊燃烧的竹竿，手指往夜空一指，竹竿就飞速上升，最后在夜空中燃烧炸裂，火星四散，变成了一朵花的形状。
猴子笑了。
又接着用手指挑动竹竿，一根根竹竿向着夜空冲去，爆炸声，欢呼声，乐器声混杂在一起，猴子觉得这才够热闹。
街道外的声音更加多了，猴子也不想继续呆在这小院里，他要去把那假猴子一棍打死，然后告诉大家自己才是真正的大圣。
出了院子，猴子才发现街道上人山人海，他们互相说着祝福的话，到处都挂着火红的灯笼，热闹非凡。
猴子混在人群中，跟着走动，人们好奇他的皮毛，还有人称赞他这猴相扮得精巧，但没有人认出他是谁。
走了一会儿，前面变得更加拥挤了，他听见有人在吟诵奇怪的诗句，也有人在弹唱乐器，更多的是起哄和欢叫。
猴子变成一道烟，溜了进去。
一张可怖的脸猛地出现在眼前，猴子一愣，发现是面具，有一男一女在驱傩队伍的前头跳舞，身后还有十几个带面具的小孩跟着跳舞，气氛很热。
猴子流连于街道上各种各样的玩意，他去看别人打猴拳，或是一场大闹天宫的皮影戏，人们热烈地讨论着大圣以及新的一年，但仍然没人认出猴子。他继续走，又看见有一个人挥着木棍、演着猴戏，很多人都停下来看。猴子看了会，从身上抓了几只跳蚤，捏死，离开时他发现演猴戏的人在盯着他，那人重重地点了点头，但猴子不明白，只好快步离开。
到望月楼门前时，猴子已经有些倦了，但他心里还是有气。
猴子看见门柱上贴着红纸，上书两句对联。
寻一片云彩。
请大圣归来。
猴子看到这，心里一紧，急忙窜了进去。
望月楼很大，但比外面还要拥挤，人们的情绪很激动，他们在热烈的讨论。里面搭着个大型木台，台上是四个奇装异服的怪异家伙，有一个人不断从一个空空如也的布袋中变出小鸟，每变一次人们就欢呼一次，另一人在吹一种奇怪的乐器，随着音乐的起伏，那人身前的壶子里竟钻出来一条蛇与他共舞。
人门被这些这些精彩的仙法所捕获，热情越来越高。猴子气愤，他用火眼金睛挨个扫去，惊讶的发现他们只是一群凡人，不是妖魔鬼怪。
猴子听见人群在叫喊着大圣大圣，他以为是在叫他，兴冲冲地蹦上了台，但很快他意识到大家不是在叫他，台上四人和他干瞪眼。
“你说你是大圣？”
猴子呵道。
“正是，我们从西域而来。”一个人用蹩脚的话回答，“你看见我们的仙法不就应该明白了吗？”
“那你看看俺老孙是谁？”
猴子手里握着金箍棒，用眼睛瞪着那人。
“不认识。”
“好好好，让你看看俺老孙的本事！”
猴子起身挥棒，潇洒自如，忽而向前像是眺望高山，忽而向后如同老僧入定，他把金箍棒旋转得更快，甚至刮起了一道风。
“雕虫小技。”那人嘲笑，吹起乐器，蛇像是被施了法，变成如同一个铁棒般硬直，他拿起来就舞，虽然比不上猴子，却也同样有声有色。
他递上那个乐器，用下巴指了指那蛇，说，“我能表演你的猴戏，你能变我的仙法吗？”
猴子语塞，若要他来变鸟或是变其他东西，他没问题，但是这乐器，他是一点也不懂的。
最后猴子还是自己离开了，他有些失落，想回山上去了，但他还是有些不甘，他听见人说，这些人是吕员外请回来的，他想在离开前，再去试一试。
天亮了之后，猴子才来到吕府。
这家宅很是阔气，门口的两尊石狮就显得比别的地方威严。猴子飞进去，发现里面的仆人正在挖坑，把一根高高的竹竿种进去，竹竿的一头绑着幡子，等竹竿种好了，这幡就能被风吹动，是很好的寓意。
猴子看见吕员外正在和几人讨论，耳尖动了动，他就能够听见他们的对话了，听了很久，最后猴子低头离开了，在寒风中，他把金箍棒舞得更好更快。
只是没人看了。
猴子悄悄地回到大殿，脸上已经没有了出发时的神采，他想偷偷溜回房间，却被师傅叫住。
“你怎么回来了？”师傅笑着问他。
猴子定住了身形，深吸了一口气。
“山下，太吵了。”
“是吗？”
“是。”
“我让你带的东西——”
猴子拳头紧握，“师傅，我不知道你想让我带什么，你没说，我也不知道——”
师傅忽然用手敲了猴子的脑袋三下，猴子眼睛猛然睁开，他感觉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涌上来，眼眶有不知名的东西打转，但他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需要说，因为你回来的时候一定会带着。”
“你把你自己带回来了——”
猴子心里有了一点明悟，但还是很模糊。
“闭上眼，跟我来。”猴子闭上眼，和师傅走了很久，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师傅停下，他也停下，等了很久，猴子实在耐不住了，问，“师傅，为什么？”
“你想知道哪个答案？”
“全部。”
“那样太贪心了。”
“为什么，人们，都忘了我了？”
猴子问道。
“他们忘了吗，下山不都是你的木偶，你的雕像，和你的传承者吗？”
猴子想喊出来，但还是没有，“我想的不是这样。”
“那是因为你看错了地方，你再看看。”师傅让猴子睁开眼，眼前是连绵的山峰，风沙吹过，他揉了揉眼，忽然他察觉到了什么，再看时，哪里还有山峰，漫山遍野，皆是猴群，连绵千里，攒动不息。
“恭迎大圣。”
猴群整齐的声音冲破云霄，高亮无比。猴子笑了，他在笑自己，也在笑天下。
不是大圣，是猴子。
他在心里笑道。
“嘿！”猴子深吸一口气，声音能传到万里之外，“猴子猴孙们！”
“有！”
“咱们，吃桃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