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迷失在白雾中,但这次并没有多少惊慌。那是在我盯着帆布鞋上的草色,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在想着什么的时候。不久前被拖进那一团云雾中时,我的的确确看到了某些东西,一些很熟悉,却又一时记不起的东西。我记得自己眼前有一个高大的影子,可是模糊视线让我看不太清。这种不清不楚的感觉同样也出现在心底,那股泉溢出来,却并没有火山似的高高喷起。泉水顺着心下流,把它包裹起来,一点一点地渗进去。大概是因为渗得还不够深,我只能隐约尝到一点儿味道,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昏头昏脑想着这些的时候,我感到脚下温暖起来,原来踩上去跟棉花糖似的地面忽然硬朗了,我的帆布鞋踏在上面,会发出只有踏在土地上时才特有的响声,这让我很惊奇。蹲下身,甚至不用拨开草丛,就能看到那下方大地的颜色。接着我注意到,不知何时,身边的草丛也化为青翠,抬头时,白雾早已褪去,露出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来。
我看到层层叠叠的花草,看到远方青翠的森林。我注视着蝴蝶从草地上飞起,紧接着我又看到了湛蓝色的天空,还有那一如既往、懒懒散散行进着的,彩色的云。
身后,方才还将我团团围困的雾气已不知到哪里去了——那里也是一片春和景明。只是那座云枫所在的小丘,已经望不见了。我起身,很容易就找到了目的地——那方蓝得透亮的湖水近在眼前,仿佛是落下的另一片天。
只是,湖边并没有人影。我环视四周,又来到森林前向其中窥探。我几乎找过了每一个能想到的地方,但当我绕着一座小花坛转了三圈儿之后,还是没找到那弯月光中的姑娘。我感到沮丧,同时也应该是有点儿累了。疲乏的感觉刚刚升起,一把长椅便出现在视野中。看到它让我想起了一幅令人怀念的画面。
周六下午,我和我爸在小区广场踢完球。我爸把我丢在广场的座椅上——对,那也是一把长椅,但不太像这把,它没有靠背——那时我还小,坐在上面时,腿挨不着地面,所以我可以荡着腿玩儿。
玩儿不了多久,就能看到我爸从小卖铺走回来,远远地就扔过来一瓶汽水。这时厚我要是能跟个杂技演员似的,跳下座椅再赶上两步,把那汽水接在手中,我爸就会咧开嘴。他坐到我身边,手里抬着的是罐装啤酒,牌子必定是黄河。我们爷儿俩就在那长椅上并肩坐下。
我会
望着他捏着罐子堵在嘴上,喉结一下儿一下儿地动,我也学着他。只可惜我的汽水儿泛不出他胡茬上沾的泡沫,我用手摸摸自己的颌下,又发现自己甚至没有他脖子
上那么个疙瘩。但这些并不能让我沮丧太久,气泡很快麻痹了我的舌头和大脑。我怀里抱着刚刚踢过的球,我爸抱着他的肚子。我们一起看太阳一点儿一点儿下沉,
一点儿一点儿变成橘子的颜色。这时候如果想想:今天才周六,明天还有一天的假。快乐就会涌动着,和着一个个嗝儿从嘴里冒出来。
但这也算是挺久以前的事儿了。从某一天起,我失去了周六,同时丢了的,还有那个带我踢球的老爸。我开始有零花钱,因此可以自己买汽水喝。我开始跟着同班的一帮小子们打篮球,特别是女生在场时会特别卖力,而我的老朋友,那个足球,被丢在门厅,在洗衣机和墙壁间的夹缝里,一睡就是好久,等我再注意到它时,它已经瘪了。小区门口修鞋的老师傅捧着它看了看,对我说:“买个新的吧。”
那个时候我有一种恐惧,说来莫名其妙,我竟然会这样担心:终有一天,我那日渐生疏的老爸,是不是也会像这个足球一样,在不知不觉间彻底离我远去?要真是这样,足球还能买个新的,可是老爸怎么办?
当然,这种担心只是暂时的。日子过得像锅大杂烩,这种没头没脑的想法只会偶尔冒个泡。可是自从我开始这次的旅程,脑中冒出类似的泡儿就多了起来。我想这一定是脚上有那双帆布鞋的缘故——无论怎样我都得承认,这是靠我爸给的钱才买回来的。
我从肩上把背包拉进怀中,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出走的那天就带着的中性笔。我取出一张银色枫叶捧在手心,看上去就像是张造型奇特的信纸。我想了想,写了一个“爸”字在上面。但还没等我补上一个冒号,风又捣起鬼来,将那片叶子从我手中盘起,打着旋儿远去。我站起身,又迟疑,最后还是坐了回去——取回来又有什么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
这时候,大地开始微鸣。我看到一辆火车从远方的地平线上驶来。顺着它前进的方向,我注意到有两行浅浅的印记从那里延伸过来,直到我的面前。仔细一看,那是无数贝壳铺陈在眼前,经过我后又向前方延伸,直至天边。
随
着那辆火车越来越近,地面上的贝壳也跳跃起来,我听到其中有种叽叽喳喳的声响。等到那火车近了,我竟然看不到机车头。火车前看不到冒着蒸汽的烟囱,取而代
之的是数匹白色的骏马。大概这应该算是一辆马车了?可马儿身后的车厢却长得离谱。它们带着车厢奔驰着经过我的面前,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车厢看起来泛着深
红色,似乎是用某种木头做的。明明只用了一眨眼就从天边到了眼前,可在近处看时,那速度又不会让人觉得危险。
此外我还注意到,这火车不仅没有车头,就连车轮儿也不见一个。那它是怎么跑起来的?正当我有此疑惑时,就听到一阵微弱的“噗噗”声。定睛一看,正是那些跳跃着的贝壳。每当车厢经过它们上方,这群小家伙就一跃而起,吐出一蓬蓬蒸汽。这些蒸汽汇聚在一起,支撑着车厢。看起来,这辆列车就好像行驶在云端一样,这种想法让我感到亲切。
现
在,那车厢在我眼前减慢了速度,蒸汽也变得浓郁,轰轰然包裹着列车和离车并不算远的我。我听到在视野之外有某种机械的响动,沙地上的贝壳发出连串清鸣。列
车此刻只剩下一座影子,在蒸汽对面缓缓停止。接着,就像有人吹了声哨子下令一般,那些贝壳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层层蒸汽似乎包裹了一切。我拉了拉肩上的背
包带,从长凳上站起身。
“啪……”
停在眼前的那节车厢上,一扇木质门轻声一响,在我面前弹开。我感受着蒸汽从各个方向绕过身体,飘向天空。我与那扇门对视着。安静下来的贝壳们不再吐出蒸汽,而笼罩身遭的蓬蓬白雾也缓缓升入空中,四下再次清明。我依然呆呆看着眼前的车厢,看着那扇门,不知该做点儿什么。
该说是幸好吗,就在这当儿有人冲我喊了起来。
“嗨,别磨蹭了!”
我侧过身,接着又往后退了两步,直到腿弯碰上长椅的边沿,这才看到喊话的人——那家伙在列车最前面,用手拽着自己头上的什么东西……好像是顶帽子。他的半截身子被车厢挡着看不清,而探出来的那一半儿则装束奇特。我想那种马甲应该是什么欧洲贵族少爷的服饰,兴许他就是个外国人?可刚才听到的明明是熟悉的语言,甚至还带着点儿我们那儿特有的乡音。大概又真是个怪家伙,但无论如何,此时的我乐于见到一个能和我聊一聊的人。我拍了拍肩膀——蒸汽并没有在那里留下什么——冲着他那边儿走了过去。
走到车头那儿并没有花太大功夫,说真的,从我家出来到小区门口买瓶雪碧也就这么长时间。走近了,更多先前注意不到的的细节就展现在眼前:比如这家伙不是在车厢里,而是骑在车前那众多白马中的一匹之上;再比如我看见他黑发黑眼——根本不是什么外国人。十七八岁年纪,也就是说,和我差不多大,却是一副傲得不行的表情,明明在俯视着我,鼻尖儿却还冲着天。
“是新来的?”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这家伙就夸张地一挥胳膊。
“算了算了,管你是不是新来的,先上车再说,要晚点儿了!”
“啊,上车啊?我不坐车。”
几乎不出所料,这小子听见这句就炸了,不耐烦的神气简直像刚才的蒸汽一样铺天盖地。
“不坐车你废什么话啊?!”
说着他就向前俯下身,把手按到他坐骑那长长的脖子上,摸了摸。那匹马“咕噜”了一声,雪白的蹄子动了两下。同时,一阵喧嚣又在车前的轨道上响起,那些浅色的贝壳们一个个又颤动起来。我赶忙又上前一步。
“先别走啊,有个事儿问问你。"
“问别人去——吧——”
这句
话只有前半儿传到我耳朵里,因为他说另一半的时候已经是在几米开外了。整个列车都轰隆隆地前进起来。我立刻追了上去。单挎的背包随着步子不停挡在身体前面
晃悠,索性就把它抱在了怀里。按理说,大概没有比追着一辆已经启动的车跑更蠢的事了,但我觉得有必要这么做。虽然这种感觉缘由不明,但确实挺准的——当我将每一步都迈到最大时,就发现自己已经比列车还快了。原本超过我的几节车厢用一种相对较慢的速度向身后退去。接着,我发现自己已经跑在车头前那一群白马身侧了。为了和它们并驾齐驱,我甚至还得再放慢一点儿。
“嘿,你这马的速度不怎么样啊!”
看到我追上来,那哥们儿像是被吓住了,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我说的话。但就算是被吓住,那股子傲劲儿还是没怎么收敛。他又开始拽自己的帽檐儿了——我注意到那是一顶扁扁的帽子,这种应该是叫贝雷帽?
“我的马绝对是最快的!你能追上只是因为后面的车太重了而已!”
他说着就用一种厌烦的眼神看着身后的列车,我也随着他望去。只见悠悠的车身远到天边。我不得不赞同了他的观点。
“看上去还真是挺重的,那怎么不把这车甩了?”
这本来是句玩笑话,没想到他却一脸郁闷地当真了。
“你以为我不想啊?我恨不得现在就把这玩意儿踹开!
他用拇指戳了戳身后,我又放慢了一点儿,来到第一节车厢之前。那儿有一根粗大的银色的金属链条,前端分出好几缕,把那些白马和车厢连起来。仔细观察一下,就能看到那些马每跃出一步,蹄子还没落地前就被拽回来半步。我咂了咂嘴,又跑到那家伙的旁边儿,冲他喊。
“哎,你应该把这锁链打开,这些马可以跑得比现在快得多啊。”
他不看我,反而转身盯着那条银闪闪的锁链,看起来相当郁闷。我甚至觉得他都这么郁闷了,肯定要跳起来把那锁链踹个稀巴烂,可他却一直定定坐着,过了一会儿,竟然转回了前面,一脸不爽地晃晃脑袋。
“算了。”
我很奇怪,奇怪的同时还有点儿别的什么情绪。
“你得为这些马儿想想啊,它们本来能跑得更快的。”
“跑偏了怎么办?"
“跑偏?”
他瞪了眼表现出疑惑的我,那眼神让我想起来初中时经常提问我的语文老师。
“就是跑偏啊,跑偏都不懂吗?如果把锁打开,这群家伙就跟野马没两样,到处乱跑,谁管得住?”
我还是不能理解,同时对他那口气而冒火。怎么会有人这么像教语文那老头儿!
“那就别管呗,爱怎么跑就怎么跑。”
“那不行,这车还得开下去。”
他说到这儿就停了,却还在望着我,大概是要等我问“到底是什么地方”。不过既然看透了他的想法,我当然不会随他的意,偏偏不问。转而望向前方开阔的原野。
果然,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忍不住向我搭话了。
“喂,我说你,既然都跑到这儿了,刚才为什么不上车啊?”
“啊?!”
脚下一个急刹车,我听到帆布鞋发出悲惨的呻吟,但这会儿我已经无暇管一双鞋的悲惨境遇。我远望天边,别说长椅了,连那座小小的花坛也已经不见踪影。我听见身边贝壳的喧嚣又消失了,车停了下来,那个穿马甲的家伙冲我喊。
“喂,还走不走?”
我无精打采地摆摆手。
“不了,我得回去,还要找人。”
“回去找人?这一带哪儿有人!”
“就是你上次停车的那个花坛附近,有人托我带个东西。”
这家伙把帽子一摘,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一边抚着蓬松的头发一边走了过来。
“听着,我每天都打那儿经过,从来就没见过附近有什么人。你倒算是第一个。”
“可确实是有人托我……”
“那儿没人!你回去也白搭。还是上车吧。我知道有个怪老头儿,方圆百里没他不知道的事儿。我带你去,你跟他打听打听,也比在那儿瞎等强。”
可我还是不想就这么把公羊的托付抛在脑后,又回头看。蓝天高远,彩云东游,地平线似乎浮着一层宝石般的光辉。我看不到花坛,看不到长椅,更看不到名叫月华的女孩。隐隐有这样一种感觉涌上心头——就算现在回去,大概也是见不到她的。我不清楚这感觉的源头,但几次下来,它似乎值得我信任。
于是我转身,和我差不多大小的青年正用帽子无聊地拍打着胳膊。我思考了一下,然后问。
“有回程车吗?”
他笑了,笑得帽子直颤。
于是我身边的景物又开始向后飞驰,但这次我不必奔跑。我不太想走进车厢,倒是对骑马挺感兴趣。可那个家伙说什么也不让我骑上去,这也就是我现在趴在第一节车厢顶上的原因。
上面风很大,我得把帆布包压在身下,双手扳住车厢边沿。这个姿势挺像只鸟儿,我也就在这风中有了种飞翔的感觉。我的脸几乎贴在了车顶,能嗅到浓郁的木头的香味儿。稍稍偏转一个角度,视野中,四周的原野,远处的森林,都在迅速移动中化成模糊的色彩。模糊,却缤纷灿烂。我享受着头发被吹得根根向后的感觉,想起了很久之前的梦。
那
时我总是在梦里飞翔,要么是自己张开双翼,要么是被绑在一个老大的风筝上。有时实在滑雪,从亮晶晶的白色雪坡上一跃而起,然后在落下之前醒在床上。我跟我
爸谈起过这事儿,他说做这种梦是因为我在长。我记得那时我爸问我飞起来的时候怕不怕,我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过了会儿又点点头。我说:有点儿怕,不过也
挺高兴。
那之后我爸是什么反应?记不太清了。大概也没什么特别的。记忆里他总是那么一副硬板板的样子。有一次我套着他的牛仔裤在老家院儿里即兴来了段儿街舞,来串门儿的大人们都笑了,只有他还是蹲在檐下叼着根烟,也不看我一眼。
风真的很大,不管是回忆或者某些灰沉沉的东西,转瞬间都被抛在身后。旅途漫漫,终究还是要找点儿话题聊聊的。我在车厢顶上翻了个身,准备在明媚的阳光下晒晒肚皮。
“喂,你开这车多久了?”
“多久?反正时间不短了。”
“那还要开多久?”
前方沉默了。我倒也不为这沉默觉得尴尬。沉默就沉默吧。保持着现在的姿势,不用抬头,就能看到满眼的天。我的云老兄依旧悠然,散散落落遍布天宇,和我一同驶向前方。前方,风景尚还未知。前方,这个词总能让人高兴起来。
用沉默晃过了那一个问题,车前面来话了。
“你呢?委托完成之后打算怎么办?”
我在车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是啊,怎么办啊。”
怎么办……这还真没好好想过。说真的,自从离开我的镇子,这问题一直被耽搁着。对,我是从以前那个小地方走出来了,可之后要走到哪里去?又或者,我应该在某个地方停下,然后开始归途?这些我都没想好。一直以来,我只是这么觉得:既然脚下还有路,那就挨着走呗。
我把头向前仰,看到依旧只有天空,连车厢顶都看不到,更别说马背上的身影了。
“我就接着走,走打哪儿算哪儿。”
“就也目的地?”
这回轮到我笑了。
“就非得有个目的地?我又不是开火车的。”
那头又静了下去。其实对于目的地这种东西,我觉得有没有都无所谓了。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儿是挺不错,可就算不知道,也没什么妨害,不是吗?路在脚下,走着呗,走着。
这时头顶忽然一暗,满眼都是金光。过了一会儿,那些金光中又能渐渐分辨出些暗绿色,我认出这是树木的枝条,心中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朝前面确认了一声。
“到林子里了?”
“是啊。你抓紧点儿,在这儿得停一下。”
层层叠叠的枝桠在一瞬间就取代了刚才的悠远蓝天,可这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很清楚,在这片枝桠之上,蓝天依旧,彩云齐飞——我本就没有失去什么。更何况,如今这方绿荫又是新的馈赠。
我想这就是只挎个包上路的好处:没什么好失去的,遇到的一切都算是老天给的礼物。
在暗绿色的环绕中,我又翻过身,让自己趴在车厢上,双手扳住边沿。车厢顶在肚皮下面缓缓往后挪,四周涌出蒸汽,只是一刻就将我完全包围。
当车完全停下的时候,我又听到车门打开时那“啪”的一声。我摸索着在车厢上转过身,在雾气中睁大了眼,终于能勉强看到几个人影从雾中出现,很快又消失在雾中。我想我看到了一个人冲着车前挥了挥手,但当我再转过身,前方却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见。
我忽然有点儿担心起来,这如同雾一般的蒸汽会不会像前几次那样,不知不觉间,就将我送到新天地?倒不是畏惧新天地中那些未知的事物。只是在离开之前,我希望能来得及道个别。为了确认马背上的小子是否还在,我随便找了个话题。
“哎,你干这活儿什么时候休息?”
我听到前方有动静,这让我莫名地高兴。
“跑完这趟吧。怎么了?”
这时火车又动了起来,四周的蒸汽渐渐离去。我把俩胳膊垫在脑袋下面,有种安宁感。
“等到休息的时候就把那些马松开吧,让他们没牵没绊地跑跑。”
视野清晰,我看到他又开始拽自己的帽子檐儿了。
“都跑了怎么办?”
“不会的。”
其实,我是不能保证这事儿的。但此刻我趴在列车顶上,林间洒下的金色碎片从我身上飞掠而过。当我望着前方跃动的这群生灵时,我觉得我可以这么说。
“它们怎么会跑?它们认得你啊。”
马背上的冒牌贵族转过身去,又不说话了。我盯着他的后脑勺,看着帽子遮不住的碎发随风飞扬。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向后瞥了一眼。
“要喝点儿什么不?”
我愣了愣,随机露出微笑。
“好啊。”
进入车厢比想象的容易。我一只手攀住顶板,顺着往下滑的势头把身体往里一荡,木门应声摊开,我只打了个踉跄就发现自己身处车厢中了。我环视其中简单的设施,这里并没有其他人。接着我又来到窗边。我听到外面有动静。
那小子不知怎么已经从马背上下来,这会儿正贴在车厢上往后慢慢挪。列车速度不快,他甚至没必要用手按住帽子。很快他就来到窗前,轻车熟路地翻了进来。
他的步子似乎画着圈儿,我想大概是骑马太久的缘故。但这并不影响他走得很快。那么长一节车厢,他只是一闪就到了另一头。打开一个白色的木头柜子,从中取出了些什么。
我觉得自己也不能光站着,四下看了看,很快就找到了靠在床边的一对座椅。墙上有块木板,碰了下就落下来,一端用绳子牵着,成了张小餐桌。也就在这当儿,“冒牌儿贵族”已经把食物放在上面了。
我们相对而坐,一时有些尴尬。他扔过来一个玻璃瓶子,我连忙接住。瓶子里是明亮的蓝色,让我忽然想起了某些化学课上见过的试剂。我小心翼翼地晃了晃那瓶玩意儿,问。
“这是硫酸铜?”
他鼻子一皱。
“什么硫酸铜?这是果酒啊,加了月湖里面的水就变成这种颜色了。"
月湖?我想起那座小花坛附近蓝的透亮的湖水,再看瓶中时,顿时安心了不少。拔出橡皮塞时,能听到“噗“的一声响。我凑上去尝了一口,觉得这味道就算真是硫酸铜我也能喝下去。
就在这当儿,眼前忽然一亮。再抬头时,窗外又见明媚的蓝天。我探出头,对着刚才通过的森林行注目礼。身后的列车拖着长长的蒸汽。当我缩回身子时,看到那家伙正捧着块儿面包大快朵颐。但桌子上空空荡荡——似乎没有我的那份。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他眉头一挑。
“倒不是不给你,这东西只能我自己吃。这是个约定。"
我倒也不太在意吃的事情,经他一说就释然了。临了儿还不忘打趣。
“是不是还拉钩了?“
他不说话,只顾着把那面包一口口填入嘴中,再喝满满一口果酒。末了摸摸肚皮,发出愉快的叹息声。
这时他忽然站起来,趴在窗户上。我注意到他摘下的帽子夹在胳膊间。我想可能会有什么事。
当我来到临着他的另一窗口时,正好看到列车经过一座山崖。我们在崖上拐了一个大弯儿。这时我发现悬崖下是一个小小村庄,能看到炊烟,甚至人影。
“喂——“
忽然在身边响起的欢呼吓了我一跳。侧身一看,先前还不怎么说话的那小子这会儿正疯狂地挥舞着自己的帽子,脸上是某种似曾相识的神采在闪烁。
我又望向悬崖下,那里,似乎也有一个人在朝这边挥手。我只来得及看到那人白色的裙摆和随风飘扬的长发,车厢已经转过悬崖。
我们两人都缩回车厢内,我望着他,期待着一个有趣的故事,可他却一副沉醉的样子,低着头放空眼神,一口一口的啜着果酒。
终于,我失去了等下去的耐心,想要抢先发问,却忽然觉得很多问题其实并没有必要。过了好久,我才缓缓开口。
“什么时候下去看看?“
他晃了晃脑袋。
“没时间啊,每次我跑完车,下山的那道门就被关死了。“
“那就尽量早一些……“
“没用。就算催得再紧,还是赶不及。“
我又张了张嘴,但这回终于没能说出什么话来。我感到口舌干燥,又将瓶子移到了嘴边。
我不知道他开这两列车的意义,但我想这意义是存在的。他在原野上奔驰,只换来每天一次远远的对望。我想他这样做确实是有所考虑的。但那意义究竟是什么?这大概并不是我应该触及的隐秘。
下一刻,车窗外某种声音忽然停止了,那是贝壳的鸣叫声。终于,这辆车再次停了下来。
那家伙抬起头,朝窗外努了努嘴。
“下车吧,到站了。”
我从座位上站起身,向周围打量一番,最终又望向眼前的青年,扁了扁嘴说。
“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你那位……?”
他笑了。
“给你看?别做梦了,下去吧,快点儿。到这里基本就可以找到那老头了,问问他,乘早把别人托的事给办完了吧。”
我点点头,来到车门前,撑了两下腿,就一跃而下,再次落回了地面。
在转过身时,那家伙已经在马背上了。他伸手摸了摸白马的鬃毛,一边还冲我嘿嘿笑着。
“这次免你票钱,谢我吧。”
我也笑着冲他挥挥手。
“去你的,我又没进车厢。”
贝壳再次鸣叫起来,蒸汽充斥身边。他和列车都成了蒸汽中的影子,我想我也变成影子了。列车的影子动起来,贝壳们列队高歌。我高举着一只手,在雾气里瞎晃悠着,晃了好长时间。
“听着,那老头儿脾气挺怪,你问完事儿就走,别瞎耽搁。“
那头儿又传来他的声音,只是身形已经完全望不见了。蒸汽变得愈发浓重,我觉得这些蒸汽已经变成了原来那种湿漉漉的白雾。
只是,不管是蒸汽还是雾气,总是会散尽的——我这么想着——而有一天,那些马儿也总会没有拖累地跑起来。
转过身,紧了紧身上的背包带,帆布鞋踏在地面上又发出干脆的声响。
总是还能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