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天上的闷雷响过三声,雨丝就裹着寒意落了下来。
微红的灯笼在风中缓缓地游移,朦朦细雨里,海边的木屋显得更加清寂。
临近黄昏,老人坐在屋檐下,一边哼着歌,一边看着恢弘深远的大海深处。
老人年逾古稀,头发花白,他面容虽很是削瘦,瞳孔深处的炯炯神采却似灰烬下未熄的暗火。
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前方的雨里,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撑伞而行的身影。
雨水滴落、溅射、跃起、震碎。
男人穿着黑色夹克,身材修长,脸很安静,看着不厌烦,虽然特别年轻,但是眉宇之间,有一股常人难以企及的沧桑感。
他的鞋尖踏过潺潺积水,声音轻碎。
“老人家,我要租一艘船。”
老人眯着眼打量了他一番。
“回去吧,这个时候不能出海。”
男人平静地望着他,本就极淡的眼眸虚无得近乎透明。
“为何?”
老人看着海面,幽幽道:“七月晦日风弱,海上万灵辟易。”
男人摇头,依旧立在原地,他的目光却也落到了大海深处。
老人继续道:“据说它是龙神的灯火,半妖半鬼,隐匿海上,很是强大,只是极少出现,关于它的记载寥寥无几,出现的日子里,海域附近的渔村都禁止出渔。”
话语间恰好阴云开裂,天光漏下,越过茫茫秋雨,整座京都府雷声大作。
男人微微一笑:“百鬼夜行第十一,不知火。”
“既然知晓。”老者眸子微眯,轻声道:“为何执意出海?”
男人叹了口气:“老人家神色如此紧张,可是心里有鬼?”
老者盯着男人比女人还女人的脸,眼神冷淡道:“妖怪害人,海上渔夫之死,多半与她脱不了干系。”
男人于檐下收伞,水滴自尖细的伞头滴落,一声声清晰可闻。
“既是来海上作客,便是客人,这不知火哪有害人之理。”
老人神色却愈发冷厉。
“大势如此,妖怪害人之事层出不穷,你便充耳不闻?”
“大势,大势,又是大势,我要的大势,是人与妖的久安长治,可是太难。”
男人望着大海,不再言语。
老人沉默了一会,最终点了点头,沉声道:“这般狂妄,竟只是一个毛头小子,也好,岸边用麻绳拴着的那些船,你自己挑一艘便是,希望你碰到那般邪秽的时候,还有容身之地。”
老人说完之后,起身向屋内走去,关门的时候,向男人投过来一个眼神,目光淡漠,如看死人一般。
秋雨连连,男人微微一笑,一枚铜币自他的手中落下,恰好直立在门槛上,随后便撑开伞直接走进了雨幕之中。
漫天大雨狂泻,势要将所触及的一切都打成千疮百孔。
檐下,蜻蜓于雨中振翅停歇。
男人把系在岸边的绳子解开,一只手把船推到海里,如瀑泻下的雨滴,在古旧伞面的笼罩下,竟没有波及到他一丝一毫,好似在最薄弱之处,从中瞬间斩断。
一声秋雷炸响,男人置若罔闻,划船出海。
老人又一次站在屋檐下,拾起门槛上的那枚铜钱,轻轻捏起,脸色难看。
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夜半钟声到客船,他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居酒屋老板,行走在妖与人之间的老板。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可能来自高天原,也可能是神明转世,可若是神明,又怎会对无恶不作的妖族这么好。
老人皱着眉头喃喃自语:“我在这里蹲守了不知火三个月,若是就此退避,岂不是有辱我晴明先祖的威名。”
那枚铜钱让他知晓了男人的身份,可男人过于年轻的面容又让他陷入两难。
老人二十年修行,三十年行走,是现世著名的大阴阳师。
他的声音似是劝慰:“多半是名大于实而已。”
老人不再犹豫,选了一艘船,随后出海。
入夜之后,雨势渐渐弱小。
天空漆黑幽深,圆月高挂,银辉拂过。
火焰不知从何而起,疯狂扩散,海上被转瞬明灭的灯火瞬间铺满,似隆冬夜幕飘零的星火。
男人站在船头,看着外面雀跃的微红灯火,伸出手去。
那橙红色的灯火微微一滞,似对他有亲近之意,不敢靠近又不舍远离。
最终,一团火小心翼翼的停留在了他白皙的手掌上,短暂的寂静之后,慢慢归于平静。
男人将伞搁在一边,用手掂了掂那团火焰,笑道:“你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妖怪,出来吧。”
过了一会,火焰劈啪作响地声音滚过耳畔。
海面上,漫天火海撕开苍穹,刹那明灭的光中映出了她的脸。
少女立在水面上,穿着古风的广袖长裙,白衣如珠玉入海,眉目细美,赤红色的眸子,望上去像是琥珀一样美丽,此刻在火光里,更透露着剔透的淡色,一如她额头忽隐忽现的火红印记。
“为何我会对你有亲近之意。”
她轻言轻语,一点点压抑住心中异样的情绪。
男人笑了笑,道:“我跟你有缘,你叫什么名字?”
他只是平静地诉说,但少女却忍不住去相信,心神往之,轻纱飞舞间,一朵朵火花摇曳生姿。
少女抿着嘴,脸色微微发白,道:“我叫阿离。”
男人眯起眼睛问:“你不久前和别人交过手?”
阿离点点头。
男人道:“跟我走吧,不然别人还会欺负你。”
阿离有点懵。
她一下子没有想起来,自己是名为不知火的大妖。
阿离问:“去哪里?你也想奴役我吗?”
男人嗤笑:“当然不是,这么说来,阴阳师里败类也不少,暴力降伏役使,不怕式神反噬?”
阿离不置可否。
男人俯下身子把伞握在手里,身上的气息突然变了,浓郁的气息流动带起来的西风,掠过阿离时仿佛春风拂动花铃,带起耳目心神的舒畅。
他依旧立在原地,目光却已落到了大海深处。
“你跟我走,我帮你把那个老头子留下。”
天昏地暗,灯火乱摇。
昏暗的大海远方,一个伛偻着身子的年迈老者缓缓驾着船出现,只是他与两人似隔着一片雾,无法看清他真实的面容。
老人花白的眉头渐渐凑到了一起,像是更老了几分,嗓音干涩地笑了笑:“神谷老板,我们又见面了,有时间安倍朝请你去京都御所作客。”
阿离背后的雨中,瞬间红光大盛,天云摧裂。横跨海域的每一线都蕴含着盛大的光,都折射着万千凌厉的杀意。
鲜红的火焰把雨水嘶嘶地蒸发,于秋风中飘拂,化作泼天雾气。
老人岿然不动。
神谷老板假装没看到那老头子,对着阿离道:“他是现世的大阴阳师,你应付不来。”
阿离对上了神谷的目光,觉得有些熟悉,追溯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何时见过。
神谷平静地看着她,没有丝毫的闪躲与避让。
阿离轻声道:“为什么要帮我?我是妖怪。”
男人笑了一声,思虑半晌,才慢慢开口:“我终究是凡夫俗子,自然躲不过人间的七情六欲,你生的太美,我看不惯他打你。”
阿离瞠目结舌。
濛濛的秋雨里,漆黑海面上,一朵朵火焰似置地宫灯,寂静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