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Spring~When Spring Comes 当春
故事开始的时候,气温是不热不冷的23℃,天空是不深不浅的light blue,心情是不起不伏的平静。小原稚友子是安静、恬淡、略显孤僻的不出众不可爱的女孩子。
她刚从北海道来到京都,那个有古朴风情有漂亮枫叶的城市,许许多多的传奇均发生在这里,或许她可以创造另一份神奇。
可惜京都的学校并不美丽,因为恼人的课程像一只只贪恋食物的苍蝇,整天在她眼前飞来飞去。
她望着教室的铁门,锁头的金属光泽让她感觉瞬间回到了古老埃及。
金黄的,一大片。
记忆中有一大片金黄色麦浪随风起伏,她站在金黄色的波浪中,微笑。像是随意从大脑中撷取的一帧图像,完全记不起什么时候到过那个地方。金黄的碎屑尘埃般缓缓落下,坠地时发出沉重的叹息。
体育课的时候稚友子很吃力地爬上杠杆,坐在上面看她心爱的书。周围有跑叫声和呐喊声,她完全置之不顾。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枝桠斑斑点点撒在她头发上,肩上,袖口上,鞋带上。
书里讲的是两个小女生的故事,她们的喜好和厌恶,她们的真实与虚伪。她抬起头,顶上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绿,春天的新生的绿。
阳光的温度刚好适合睡眠,她合上书打算小阖一下眼。闭上眼是鲜红的一大片,毛细血管承载着阳光。
顷刻间又是金黄色,一大片一大片的金黄的麦田。
那金黄分外耀眼,她在金黄中微笑,像是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像是发现了墙角的一条毛线,好奇心驱使自己向前,满心以为会找回丢失的某样东西,结果却是和某个不明物体在较劲,毛线只露出一头,拉一下毫无反应。于是在微微施力的一瞬间,毛线被拉断,自己拉着一头,茫茫然不知所措。断裂的两个口,悲哀地望着对方,汩汩流着血。
似乎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那种颜色,金黄色的点,如烛油滴在皮肤上般灼痛神经,伤口处凝结成痂。那么真实的场景,那么真实的自己出现在那里。
“小原稚友子。”身后传来一把声音,她转过身去,是一张陌生的脸。
“你是?”
“我叫友阪香惠。”女生笑得很灿烂,“就坐你后面。”
“抱歉,我一直没有回头的习惯。有什么事吗?”稚友子对过分热情的人没有好感。
“一起回家吧!”
“啊?”稚友子被突然的邀请弄傻了。
“一起吧。”
盛情难却的样子。
“哦。”只好答应了。
路面很湿润,最近一直在下雨,和太阳见面成了一种奢侈。一些樱花瓣落在地面上,落红点点。想必没有几个惜花的人,因为显然有无数双沾满污泥的鞋子在上面践踏过。布满伤痕的花瓣虽然疼痛却无法作声,只得那样病恹恹地贴在地面上,准备化作春泥。
一路上两人的对话极少,友阪走在前面,稚友子跟在后头。
“你是刚来京都的吧。”突然一句似询问又好像肯定的话。
“嗯。”
“为什么突然来这里?”语气中不止有好奇,似乎有一种责备。“啊,抱歉。”友阪意识到自己的口吻太过了点,忙笑着道歉,“京都是个好地方,有没有去什么地方玩……”
“我到家了。”稚友子平静地说。
“啊?”友阪将目光从稚友子身上转到她的右侧,“神社?你住在神社?你是巫女吗?要主持祭典吗?”
“我只是住在这里。”稚友子有点不耐烦。
友阪的“O”型嘴合拢了。
“那么明天我等你一起上学。”完全不是征求意见,而是肯定的语气。然后她蹦蹦跳跳地向前去了,激起的水溅湿了袜子。
一瞬间金黄的浪袭来,铺天盖地,淹没了稚友子。
友阪香惠。奇怪。友阪香惠=奇怪。
稚友子在草稿本上写下这一等式,觉得比任何公理都要权威。
在冰冷的班级里出乎意料热情的人,如此格格不入,不是奇怪是什么。而且偏偏对不起眼的自己展示无限的好意,在奇怪之外还要加上不怀好意。
“稚友子,过来帮帮忙?”
“好的!”她收起桌面上凌乱的本子,走出了房间。
奶奶让她去草药房找一种药草,可是眼前这个大柜子令稚友子手足无措。
整个房间,四面墙,全是一格一格的木抽屉,药草分别收藏在不同的抽屉里。刚才她没有问清楚,只听到“感冒”两个字就跑过来了,完全不知道要取什么名字的药草。她的目光从左扫到右,从上扫到下,没有发现哪个抽屉上标着“感冒草”的字眼。稚友子叹了口气。
还是回去问清楚好了。她这样想着,往外走。
突然像是被什么控制了双腿,她走近门边那排抽屉的最后一格,僵硬地站着。这个抽屉上没有贴标签。她感觉里面有什么东西,却迟疑着不敢拉开。
她向抽屉伸出手,鼓起勇气,缓缓拉开它。光线和视线同时窜进这个阴暗的匣子:是一束麦穗。
金灿灿的麦穗和春天的满目翠绿有着强烈的违和感,它的杆部系着一根细红绳,红绳的末端连着一张纸片,上面有两个字:芙蒻。
周一的时候友阪很准时地在神社门口等候,一见稚友子出来就迎了上去。
“早上好。”她微笑着打招呼。
稚友子点头。
清晨温度还未回升,空气中氤氲着水汽,令人有种微凉和粘稠的不舒适感。
“不说话?”友阪回过头来,“稚友子你很沉默呢。”
“见过麦田吗?”
“诶?”友阪以为自己听错了。
“麦田,京都有吗?”
友阪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喊起来:“有一个地方!”然而她的脸很快黯淡下来,“可是春天的话,麦田会很难看吧。”
“带我去。”
友阪愣了一下,她第一次听到稚友子的语言中带上了感情。
“我们放学后一起去。”
记忆突然裂开了一条缝,原本封闭的空间,斜斜漏进一些光,断断续续有一些声响。突然闪起了一道闪电,准确地击中自己的心房。仰望天空的自己苍白着脸,眼中闪烁恐惧与期待的流光。雨顷刻间疯狂地下,密密的点广阔的面。
“我们该走了。”
稚友子从课桌上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是墨绿色的书包带,上面有一个别致的铃铛。
他们走了一条和回家的方向相反的路,路边没有樱花树,有的是参天笔直的说不出名字的乔木。稚友子仰起头,看到枝杈间有新生命在涌动,偶尔还能发现鸟巢。一路走下去,路越来越窄,从水泥地过继到矮草地,鞋子踏上去吧唧吧唧响。
“到了?”见友阪突然停下来,稚友子问道。
对方没有说话。
她向前几步,立刻明白了友阪不说话的原因。
想象中的春天的田野,应该稍显寂寥,有一畦畦刚抽出新叶的稻子,有倒映着天空的积水洼地,或许还会有一跳几步走的麻雀或者闲逛的黄狗。
然而全都不对。
视野中的是铁架的高台,临时的帐篷,一大群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随风飘扬的红旗帜,上面的字看不清楚。
回去的路上分外沉默。友阪看上去既失望又惭愧,稚友子却带着一种“果不其然”的表情。
“对不起。”
“……”
突然角色互换了般,活泼的女生陷入了沉默,在道歉之后再也说不出话。而一直爱好沉默的女生,饶有兴致地哼起了旋律熟悉的歌曲。
“京都没有别的地方有麦田了吗?”稚友子停下来问。
“抱歉,我对这里还不太熟悉。”
“这样啊……”
在神社门口告别的时候,友阪仍是一张皱巴巴的脸。
“我回去问问爷爷,他或许知道。”
“没关系,不用问了。”稚友子难得地笑了,为了减轻友阪的内疚。
“为什么不用问了?”友阪似乎没能理解这笑的含义,“稚友子你不用强颜欢笑来安慰我,我知道你一定是很失望的。这是你第一次拜托我,我却没能帮忙……”她的样子像快哭了。
场面突然尴尬起来,友阪真的哭起来了,稚友子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金黄色的麦浪起起伏伏,与哭泣的声音遥遥呼应。
友阪在回家的路上拖着雨伞,伞尖划过积水的地面,留下了长长的、像蜗牛爬行后留下的痕迹。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难过吗?当那一片金黄色麦田从眼底消失时,我难过吗?当一段记忆被强迫遗忘时,我难过吗?当自己要找的人近在眼前而自己却不能上前相认时,我难过吗?小原稚友子,她全部都忘记了,看不到金黄色的麦田,她已经不再难过了,她对我说“没关系”。
相识的时候并不是春天,恰恰是在离别的秋天。
自己当初只是觉得她有些孤单,总是一个人在麦田里奔跑、唱歌、自言自语,她明明是那么美好的女孩子。因为不敢接近她,怕打破她欢乐的气氛,于是拜托在麦田里的稻草人:我把信拴在你身上,一定要让她看见哦。
她是聪明的女孩子,她果然发现了。
于是开始了信件的交流,一封信配着一束麦穗。她还为自己起了个古怪的名字,芙蒻。淡淡的友谊的香气在麦田里飘浮,虽然她们没有真正见面,但在心里都把对方当成了重要的朋友。
然而秋天过去了,麦田收割以后,那块土地被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
金黄色的麦浪不见了,稻草人倒下了,她离开了。
还没来得及,告诉她那句话。
第二天出奇的有了阳光,神社的鸟居下,站着准时的友阪。鹅黄色的晨曦为大地带来了生气,一小束一小束的光柱落在友阪头顶,温柔地蜷曲成一个个光点,闪闪发亮。
稚友子远远就看见了她,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她像是记忆深处摆手微笑的人。然而另外一种感觉突然盖过了这种亲切感,稚友子现在才发现,友阪身上有种很不协调的感觉。
“有阳光呢。”女生恢复了往日的元气。
“嗯。”另一个是依旧的平静。
“像不像金黄色的麦田?”
“诶?”稚友子看着她,对方笑得狡黠。
“阳光下的大地啊,不像金黄色的麦田吗?”
稚友子放眼望去,“还是缺少了什么。”
“是吗?”友阪有点失望。
“其实,友阪你……”
对方期待地睁大了眼。
“很,奇,怪。”
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字落在友阪的头顶,砰砰砰,三块巨石。
“只是这样而已吗?”友阪带着哭腔说。
稚友子说完后继续往前走,不理会身后人的逐渐风化。
“等等我啊!”她追了上去,“换一个好不好,换一个形容词!为什么不是‘今天放学后去吃点心’呢?你别一直走啊!”
稚友子还是用一贯的速度向前。
友阪有些懊恼地杵在原地,“很奇怪”成了她头顶挥之不去的乌鸦。难道“很奇怪”就是稚友子对自己所有的感觉了吗?
等她回过神来,稚友子已经从这条街的最后一棵樱花树下走过,很快就会转弯。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她马上停下来,友阪焦急地想,用最简单的方式让她马上停下来。
她攥紧了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出去。
“稚——友——子——”
换一口气。再来。
“我——是——芙——蒻——啊——”
“芙——蒻——”
这些浩荡的声音一齐向着转角处的稚友子汹涌奔去,穿透了她整个身体。整条街道都回荡着友阪的声音,音频的波动振落了无数的樱花瓣,花瓣们纷乱地形成了花雨。空气胶着般紧紧裹住这两个人,每一条神经,都为芙蒻这两个字跳动。她们相距的不同世界,由声音抵达,以“芙蒻”完成最后的连接。不知道过了多久,鸟叫声和广播声才再度在稚友子耳边响起。
世界回归原有的节奏。
一个静止不动,一个快步向前。
“不要,不要过来!”稚友子慌乱地说,她感觉到身后人的步伐,她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她想走,但是走不动,只能用语言做最后的抵抗。
“你回过身来。”友阪已经在稚友子身后了。
“我不要,我不认识什么芙蒻!”
“那金黄色的麦田呢?那些信呢?那些麦穗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明明已经将过去的一切打包起来扔到阴暗的角落里了,为什么还要强行解封呢?为什么还要提醒自己有过那么一段往事?为什么不干脆当作什么也没有过?稚友子颤抖着身体,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你不能忘记的。”友阪扳过她的肩膀,“那些回忆属于我们,只要我还记得,你就不能忘记。那些泛着金黄色麦浪的田野,那个尽职的稻草人,即使现在它们都不在了,而我们的记忆永远存在。”
“你真的是芙蒻吗?”稚友子泪眼朦胧地看着她,一瞬间那种错觉又在心头浮现。
“不许哭了。”友阪拿出纸巾,替稚友子擦干眼泪。“还有一件事,你知道了以后不能生气。”她极其认真地看着稚友子,突然变戏法一样扯掉了披肩的长发!
“其实,我是男生。”
稚友子终于验证了自己的错觉!那种不协调的感觉原来来自那头假发!那么说,那么就是说,眼前的人,曾经叫芙蒻的人,是男生!在这之前,他一直伪装成女生!稚友子开始抓狂了。
“走,走开!”稚友子用力地推了友阪一把,害他差点摔倒。“你就是喜欢玩弄我是吧!”女生紧了紧书包带,大踏步向前走。
“等等我,稚友子,不是说了不会生气吗?”
“我没有说过!别一副恶心的样子跟在我后头!”她加快了速度。
“可是你整个绝缘体的样子,不假扮成同性你根本不会理我啊!”
“狡辩!”
“停下来!”友阪大跨一步赶上稚友子,“我已经从北海道追来这里了,你还让我继续这样每天追着你吗?”
“随便,你喜欢!”女生不甘示弱。
“你就一点也不想念我吗?”友阪抓住了她的手。
稚友子突然败下阵来,脸上泛起了红晕,“胡说什么啊,天知道你是人还是鬼。”
“我是芙蒻,是友阪相绘(是相绘而不是香惠),是你的朋友!”他拉过稚友子的手,“还有,那个时候没有告诉你的,我喜欢你。”
男生羞赧的表情很是可爱。
“又不是求婚,你脸红什么?”
“啊?”友阪傻了。
“我们走吧。”稚友子偷偷笑了。
“那个,”男生压低声音,“手,可以不松开吗?”
稚友子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刚平静的脸又红了起来。
“麻烦鬼。”
三月的晨光勾勒出男生略带稚气的脸庞,稚友子小心地把一句话藏进心里:其实他长得很好看。
当春天来临时,真的会有好事发生呢。
两个人小心珍藏着那些共同的回忆。
金黄的麦浪,信使稻草人,芙蒻。
那是相遇,秋天。
碧蓝的苍穹,落樱的残红,友阪。
那是此刻,春天。
当春……When spring comes, sweet, smile, story.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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