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宛若粉雪的樱瓣、翩翩叶下的邂逅，已经过去有一个星期了。唯子脑中却只有对方身姿的轮廓，还没有记忆鲜明到可以忆及与那气质相符的五官。
这时，阔别伊丽莎白与达西曲折的爱情故事，傲慢与偏见也成功相融筑成了世俗的承诺后。她翻开了森鸥外的《舞姬》。
世人常常惊异于漱石笔墨婉转，锋回一路，将世人之可悲、难堪以活灵活现的文字付诸于纸上时。就不得不忆及旧日文坛双璧的另一位。笔力强劲、述事忍敛，学至文学医科双博士、官至陆军医总监的森鸥外。
恰唯子所读的《舞姬》便是他最负盛名的作品。作为处女作，《舞姬》的文笔老练且文言感十足。故事几乎是鸥外的留德亲历的翻版。
主人公太田丰太郎作为帝国大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投入军旅不久，就荣获公费留德。在德国刻己求真的自我要求下，他期间三年的生活一向单调，却在一次晚间归宅邂逅了美丽的舞姬爱丽丝。因在此后多有救济潦倒的爱丽丝一家，二人慢慢产生了情愫。但因当时日本开化不够，与舞女厮混传入了专司留学的官员耳中，便暂停了太田的公费资助。他勉强靠朋友的关系，得到一份纪录时事的新闻工作，得以继续留在德国。
而爱丽丝也借机说服了失了丈夫的母亲，同意自己与丰太郎同居。一切飞快地流逝，二人过得无比幸福，虽物质上贫苦，但精神上充溢。正在爱丽斯怀了孕的时候，尚在内阁的一位贵族有了重新启用太田的想法。又经过了与他随侍入俄的考察后，大臣便正式要求太田回国。心系事业的太田非常的犹豫，同时又加上平民对于贵族威势的从古至今的害怕下，他来不及多想便答应了。
就在一个雪夜，好友来探望患病的太田时，借机向爱丽丝合盘托出了丰太郎决意回国。为使日本进入现代化，贡献自己的幸福，使祖国建设添砖加瓦的事实。一时间沉浸于未来虚渺幸福，还缝制着将要出世孩子的襁褓的爱丽丝，精神崩溃，双目无神。经过诊断竟是打击过大，因此患上了偏执症……
翻完最后一页，唯子的泪稀稀疏疏坠在了文本的句点后，吓得正在一旁洗洁餐具的妈妈直问:
"怎么了，唯子？"
道出原委后，爸爸陷入了沉思，圆框镜架上的镜片反射着晚餐后，餐厅未关的橘色系吊灯光。
"其实，在鸥外的那个年代，他所就读的医学系是只招了二十六人。可以说，这二十六人中的每一个都会、都必须为明治时代的现代医学承担栋梁之责。更何况天赋秉异的森鸥外。"
"但我还是接受不了他因此抛弃了爱丽丝啊！"
若沧只是笑了笑，将咖啡壶中刚烧好的咖啡倒入两杯马克杯，一杯加上牛奶、砂糖，另一杯只是单纯的黑咖啡。他抬至女儿的面前，
"唯子，这两杯都是给你的。"
在黑咖啡带有酸味的气息中，她果断选择了另一杯。
"为什么不选黑咖啡呢？"
"因为它苦啊！而且不好喝！"
说罢，小小地啜着牛奶咖啡，睫毛间还挂着泪珠
"但这两杯咖啡的原料都是一样的咖啡豆，只不过另外一杯加了其它甜甜的，或醇绵的东西。但在根本上来说，两杯的基底都是黑咖啡一一"
唯子当然知道这种常识性的问题。但現在她与爸爸聊及《舞姬》的时候却一传话锋，聊以咖啡，以她对爸爸的认知，简单的表象后必有深层的意味。她先是有些迟愣，又怀着好奇心等待着下文。
"咖啡就像我们人一样，苦涩与酸味都是我们过剩欲望的体现，而砂糖与牛奶就是调理我们这些不当的补救，它或是合适且优良的教育，又或是爸爸妈妈的关爱，甚至是后天唤起良知的经历。假若，再一次将人比作一杯咖啡，少数人的"砂糖''与"牛奶"的比例恰当，于是既不失醇厚又不乏甘甜，非常受人待见。但有的人比例失调，糖过多了，也可以看作是太过于没有防备、太过善良的一种体现。大多人他们一开始会被这种甜腻所吸引，但是到了以后一一"
听到这里，唯子有些焦急，十分在意以后一般的，语调快而短促
"他们以后会怎么样？他们以后会不受别人待见吗？！会常常悲伤吗？！会很可怜吗？！"
若沧浅浅弯了嘴角，湿柔地抚摸着坐在红木地板上看完《舞姬》，却一直没有站起来的女儿的头。
"他们啊，永远不会不受人待见。"
若沧看到女儿的表情又趋向旧日的柔和，若沧懂她为什么如此刻意地想知道下文，在女儿眸子的注视下，他当然明白如"砂糖''溢满杯底的女儿将会在今后很难生存，甚至时常会被朋友、被恋人、被家庭所背叛。但在她带有魔力的注视下，他不得不抹去脑中，叹出可能会使她眼中再度含有悲伤的话语，即""砂糖"过多的人，在最初他人集体的喜欢之后，剩下的多是嫉妒、利用、伤害。"
他忽然因为脑中的另外的感觉，鼻子一酸，便摘了眼镜。
"啊啊，头发上的沙子进了眼"
若沧刚才却在想:神啊，请保住我的心脏可以苟且到能够挽着着白纱时她的手，交予下一位接力者吧。
"唉，我好像铺垫得太长了"若沧看到唯子挤了一个古灵精怪的笑，心中悲伤的尘埃也少了很多。
"我们不妨把"砂糖"简括为美德、把劣根性一一就像咖啡本身苦涩的，不招人喜欢的本质一样，把它当作涩苦。在《舞姬》中，主角最终在抛弃爱丽丝的结果上，毫无疑问，尽显他的劣根。同时，我们不得不承认，他有他表现得充满美德甚至是迸发出真挚迷人感情的地方。他对爱丽丝所言的第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你为何哭泣？我这个外来人，在此地没有牵累，或许反而容易帮你'仔细想想，这句话其实是非常立体的，我们日本人，当然是很含蓄的。而太田敢于这样搭话于一个陌生少女，多是为心中怜惜之情所动。而第二、三句，是不惜正视欧洲人常有的，对于黄种人的歧视，又同时站在少女的角度去希望她抒发自己的困苦。除了此处，在太田俄国之行时，爱丽丝频频回信给他。而他也在行文之中，少有的感到自己软弱。纵观全文中，会比较容易发现，太田每一次感觉自己软弱皆是因为爱丽丝。换句话也可以说，也只有爱丽丝才是太田这个明治男儿，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一一一"
爸爸举起盛有黑咖啡的马克杯，痛饮一口，又继续谈道
"一个从小被他人赞为"神童"，受家人、长官如此倚重的人竟可以在宫殿的金碧辉煌之下，自顾自因一封写他人的信件，舍掉自尊、舍掉骄傲，承认自己的软弱。不管从什么地方来看…这其中对于来信者的爱意真情也是十分感人的。"
"但是…我一想到爱丽丝在太田回国之后，她将会遭受怎么样的生活，我就好难受…。"
爸爸换了个坐姿，声音愈加轻柔了。
"在《舞姬》这一类作品中，是不合适臆测书中人物今后的命运走向的。短篇小说的实质就是，将美或悲，将戏剧或必然浓缩至二十几页，要待其升华迸发，它必须在有限的篇幅中有极强的文学张力。因此在这类小说中，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作者利用叙事的魔术在作用。换句话说，我们只需要在《舞姬》中，去感受他的悲剧美，而不是执着于结果。
这是一种个人命运在国家之下，个人的感情于世俗之中，且在人生最金夕的年华，突破重重，挣得短短大半年的幸福，…终末却依然是，结局不完美的悲剧故事。"
随着叹出最后一个字，爸爸随即陷入了沉默。
洗完餐具 ，站在一旁静静听完的妈妈率先打破了父女俩互相凝视的宁静。
"真是的！你怎么可以用你教大学生的方法去讲给唯子听？"
"那是因为我知道，我们唯子天生聪慧"。
夫妻俩相视一笑。而唯子却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自那以后，唯子又读了十五遍《舞姬》。但几乎每读一次自己都更加喜欢爱丽丝了，却也相对的，她也能慢慢够体会到太田丰太郎的，命运所赋予他必然的悲哀。
是的，正如爸爸所说的。愈渐捧读，只感到，这不过是"结局不完美的悲剧故事"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