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过后没有几天,夕坂学院就开始放年假。
年假的时间则是从十二月二十九日开始到正月五号,几乎整整一周的时间,这个自然对于全日本不论是从最北端的北海道,还是到最南端的冲绳,都是全民齐乐的一件大事。而在这场年假的高潮,就是自1951年创办的红白歌战。在12月31日晚上,在这个国家,几乎每个人,不拘是喜欢亦或是习惯,都会打开电视,一家人听着节目笑谈之间直到零点将尽,一起准备跨年。
往年一到这个节点,亚里砂是只有通过学校的假期安排才会在心中感叹:又到了这个日子了吗?
照例,作为大半年前发生了惨案的家中,应该鲜有人声。然而,31日的一大早,石神始诗却按响了樱井家户鸣声已经斑驳的门铃。
“怎么是你?”
亚里砂看着门外穿着过分周正的来者,眉间渐渐上挑
“新年快乐,亚里砂。”
“今天才是31号。”
“是的。所以,我今天准备叨扰到零点以后。”
石神自顾自地进了门,放好了西装外套,跪坐在榻榻米上。亚里砂还站在门边,似乎难以理解石神这一别往常的做法。另一边见他将刚才手上的大包小包褪去肥大的塑料外衣,她才明白,今天他是真正准备叨扰很久。
她将缺了一角的茶盘端了出来,在冷到手在擦洗间就冻得通红的冰水下,她努力回忆起了许多年前家中还有来客时的招待之道。
石神带来了点心与小菜,亚里砂就为超市货架中随处可见的食料换了承接的陶瓷器皿,他甚至还携来了茶包式的静冈茶和侧把的白瓷壶,撕去包装,放入茶包,一注热水间,茶香漫溢。当一切做得有模有样时,石神突然笑了。
“…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笑?”
石神一开始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面前老旧的汤吞中碧色的茶汤,在雾气间慢慢开了口。
“我以为…你不会这么有精神——“
”你是认为我在父母死后还能如此,很奇怪吧?“
亚里砂不等石神说完,就在间隙间刺入一如他日的敏感。
“父母的事是父母的事,你的事是你的事。父母,说到底了,也只是有情缘的别人罢了…“
他顿了顿,饮了口热茶,看着垂下眼帘,端坐在圆桌对面的人。
“而且,你的情况我多少了解。父母在你的生活中,过去,应该更多的只是扮演一个负面角色吧?刚刚我也讲到,父母与子女并非二而一的。你的人生与父母的本就是分开的…但我想,发生了这种事情,你这一生可能再无这种感慨了吧?“
“我不知道。”
他望向亚里砂背后的窗外,若有所思地停驻了许久。仿佛那是一面幕布,胶卷是他脑中的回忆,影象借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慢慢倾泻。
“我很担心你。”
石神说完,大大叹了一口气。
“即使父母慈爱,在儿时以乳水养育肉体,青年时借文化教化孩子,而立之年以宽容诚实待人。明明时间和投入都远超于子女生命伴侣的存在,到了暮年,那些痛苦,那些艰辛,竟会超过血缘,超过父母子女的情分,她或他的苦难,病痛,孤寂,不安竟如此残忍的与你无关。”
“那种父母— —”
“当然,反之亦然。”
她瞪着他,仿佛石神的所言是一种对她至此人生的一种挑衅
“亚里砂,你发生那件事之后的反应,我听樱井家提到过。“
她眼神的热度慢慢开始消弭,视线也开始渐渐游离。
”我先说结论吧,我觉得,”他直视着她“你的反应并没有问题。“
她笑了,不过却是讽刺裹挟着无奈的笑。
“…任谁的父母在同一天死掉,她也不至于在警察亲戚面前一滴泪也不流吧,更何况是亲眼目睹还残留热气的尸体的十三四岁的女孩子。“
“…有些人的这种”异样“,也许来源于先天,或者可以归因为后天。也许这样讲有些抽象,但我相信你可以理解…从我刚才提到的,关于异样的话题中,我认为你是属于后者,其实,你也没有你自己想象中的对这件事那么无动于衷。你的班主任在上次,也就是你叫我去跟敬吾演戏那次,我们不自觉地谈了些关于你的问题”
亚里砂明显对“你的问题”一词产生了反应
“啊啊,其实你不用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的。我了解下来,先是有很多同学说你不易相处,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警告他人别靠近的气息。而其他任课老师则认为你是过分内向。班主任老师呢,则直接过分的有了令我不悦的意见。于是…我觉得,可以下一个相对客观的结论,那就是,对你的状态,不论年龄,都意识到了这种异样。但我,却不愿意把它称为异样。“
她抬起了微微低下的头。
“那在我看来,这是你对于自己家庭和童年的一种,嗯,独特的哀悼。”
亚里砂听毕,却站了起来,中午刚刚映射进来的夕光只照到了她的左肩。
“但是,我也看到了改变。你身上正在存在的改变,是那种我认为可以减轻我担心的改变。”
说完,石神久违地挤出了一个笑,亚里砂仍然是久久地以背影拟作回答
“…我也没指望多少人可以理解。“
说完,亚里砂就开始收拾室内了。
“我也来帮忙。”
与此同时,石神也站了起来,亚里砂顺着榻榻米松动的声音,看向石神,带有明显不悦意味的语气说道:
“明明是来做客的,插手主人家的家务事可是很失礼的。”
“我觉得一个14岁的孩子开始在监护人面前强撑主人的身份这一点,本来就很滑稽。”
亚里砂拧紧了眉毛,正欲开口,石神先行一步。
“如果这是你长久以来自立的习惯,那是在你还有其他监护人时的过去,但现在我看来,14岁的孩子就该有十四岁的朝气,什么都压在自己身上,这不是变向向自己和知道情况的人直言我们这些多少有些血缘关系的亲戚已经死绝了吗?“
代替多余言辞的是难以阻止且坚定的行动。
石神将高处的橱柜清了空,用拂尘把天花板的角角落落掸得干干净净,又颇有干劲地完成清扫地板的活动,之后就一别刚才的强势,在天色渐暗,冬云弥散的时候,坐在地上十分满足地看着在准备跨年荞麦的亚里砂那小小的身影。
简单吃了些石神带来的小菜,二人就坐在被炉中收看着七点十五分开始的一年一度的红白歌战。那一年,由东华女子高校和京滨女子大学中高等部的两支鼓队为开幕奏演。之后上场的自然就是主持了。因为在剑道中,红白两色有对抗概念,这也方便了这个节目借此概念来将男女两组分为白红二队。所以,主持人也有两位,红方同时具有主持人和作家双重身份的黑柳彻子,白方则是民俗艺能作家山川静夫。
也许是因为时代的不同,亚里砂是连两位主持人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而石神甚至可以说出两位主持人主持了多少多少届。
“山川的话已经是老面孔了,这个黑柳的话应该是去年才上的歌会吧。”
石神丝毫没有将目光移开屏幕的打算,但他显然对于整个注意力全放在掌中书页的亚里砂有些小小的意见
“喂喂,今晚可是跨年夜啊,你这样专心致志是有些坏气氛的。”
亚里砂这才拿开面前太宰治的《斜阳》,眉眼的些微不满跳脱出个人的情绪,以瞪视的行为作用在石神身上。
“你以前都不会看这个节目的吗?”
“嗯,毕竟我对艺人,流行音乐都不太喜欢。”
“但不管怎样,我认为生活中是有必要浪费一些时间的。人字的汉字不是有两画吗?这证明人是要互相支撑的,在我看来,你啊,我觉得明显不是会与人主动交往的。所以,似乎你唯一稳定接收来自他人“支撑”的可能就只有电视了哦。“
“听你这样说…所以我为什么一定要被迫迎合,你这种所谓的“支撑”?“
无疑,亚里砂的这个回答正是对于心中一种幽微的不自知,而当石神准备继续发言的时候,门铃先鸣叫了起来。
二人的表情几乎完成了无缝的转移,亚里砂皱了皱眉,好奇是谁在摁响孤女家的门铃,石神则扬起了眉毛,期待接下来将会有何事发生。在见石神无动于衷后,亚里砂叹了口气,放下书页后,扭动了金属门把。
“外卖。”
穿着白色店员制服,头上绑着止汗的麻绳,踩着木屐的怀石店员将一大盒绸布便当盒交给了亚里砂,十分贴心地将门直接带上了,随着木质屐齿和水泥阶梯的碰撞的声音越来越模糊,预示着派送者的远去。
亚里砂显得有些呆滞。
“他送错了吧?”
石神则先行接过那一袋便当盒,一边打开包袱布,一边说
“这种时候,怎么可能送错嘛!来,快点坐下来。”
随着印染布的解离,一套杉木组盒出现在视野中央。仅仅只是望见了第一层木盒,亚里砂就知道了这应该是只存在于电视节目和旧日明治时代的贵族小说中,且似乎与自己一生无缘的“年菜”。
“这个,很贵吧?”
看着被画成九等份的木盒,其中的丰盛让人感到了旬末的完满。从左到右的第一横排是腌渍过的迷你萝卜,象征着长寿的河虾,还有稻禾饱受的沙丁鱼干,取自谐音象征勤劳工作的黑豆,最中间的慈菇,白净的乌贼,金灿灿的炸物,有着相当诗意名字的“日出之梅”,另外还有靠边上的强调寿比南山的昆布卷。
亚里砂眼中绽出了儿时的惊喜,虽然嘴上有询问的意味,但心中的“哇”字的兴奋已经融入直直盯着的视线之中,
“看你那样子我就知道你没有吃过,这个就是御节料理,当然,还有电视和路人常常感叹的年菜也是它!虽说近二十年的单身生活逼我自己可以做饭不至于饿死,但像炸炒一类的升级菜色,我就做不来了。即便是这样,虽然这些半生半熟只是寓意彩头一类的东西我感觉要是有时间,我也可以做的有模有样,但节气如此,算一种致意吧。所以不要问价钱,毕竟好运无价。”
亚里砂听过却也是无言,但在石神的招呼下,筷子将要落下时,她突然扭过头来
“为什么…这里面会有象征多子的慈菇?”
石神打了一个响指,
“我还以为你会知道的,不过看来在食物上我还是有比你了解的。这种啊,小小的慈菇,在京都一带被称为”姬慈菇“,而慈菇除了有你提到的多子多孙之外,也是有”喜庆“的象征。”
石神说毕,十分自然地点燃了一支烟,在烟雾中饶有兴致地看着思考的亚里砂
“刚刚说的什么姬慈菇,你是胡扯的吧?”
石神叼着烟,举起了双手,
“上天作证,并无假话!”
亚里砂又一次低下了头
“你是故意的吗?”
“这种时候就算我不承认,你也绝对不会相信吧?。”
石神完全没有变成相自首行为所内涵的解脱和痛快,反倒是有几分小孩子恶作剧成功过后毫无逻辑的喜悦。
“我讨厌肉麻。”
“这只是一个言语外的祈愿罢了,我也只是告诉那家料亭的主厨”家中有个十分聪慧的小姑娘,所以请在食材或摆盘上做些针对性的改变吧"
言尽,二人只是默默吃着象征团圆的饭食。双方心中却没有与之相映的平静。
随着第一层的菜色品尝完毕,木箱的二层三层浮现出来的菜色也是多样的。有象征学业有成的伊达卷,各种各样寓意吉祥且耳熟能详的海货,如鲍鱼,叠起来的针鱼,做成西京烧的鳕鱼,还有炸成束状的数种卷物,牛蒡,莴苣等,另外让人眼前一亮的是主厨特意保证卖相与甘甜口感的圆栗状的百合。
“…这样的百合入年菜,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不过味道也不差,毕竟他的师傅,其实也就是他的父亲可是在战前为总理大臣做菜的,有着“御厨”之称的料理巨人。也算应了那句中国的谚语“虎父无犬子”吧。“
亚里砂看着他,并无所动,眼中没有闪出石神预料的惊喜。于是自说自话者却无奈地笑了。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顿晚餐。”
“我并不讨厌。”
“那为什么作出这样的表情,因为在我细细看来,”他在矮桌上撑起了手肘“你好像一点喜悦都不在在脸上,但也没有不开心的样子,你…这样,我其实很难搞清楚你的感情,甚至也…很难找到跟你合适的相处模式。“
亚里砂别过头去,
“我只是不太习惯。”
“也是哦,那…”亚里砂正欲转头“我们每年跨年夜都来这么一顿吧。”
她先是凝固了五官,小小的o字在唇间张开,随后又轮到了眉宇间的变化。
眉毛似乎有了气力,紧紧地将双眉间的空隙挤出了褶皱,好看的面孔再一次绷紧了。
”我!“她摇了一下头,”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想表达什么?”
“我,讨厌这种感觉。”
“哪种感觉?”
石神不急不躁,只是平静地询问。
“这种…扮家家。”
他听罢,只是大笑
“是什么让你产生这种错觉的?”
“不是错觉!我感觉”
她狠狠地咬着牙
“你很享受你扮演的角色!’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除了红白歌会的声响,室内再无人声。
石神叹了很深的一口气。
”这是必要的,亚里砂。”
“只是对你来说吧!”
“不。“他带着哀伤的感情,“是对你来说。”
她像听闻一声惊雷,似乎知道这句必要之后将衔接更惨白的话语,于是不自觉间嘴唇在微微地颤抖。
“可能你自己,是早就发现的。”他似乎在模仿亚里砂,微微别过头去,没有直接看向她。
“你一开始只是被迫沉浸在这种自毁中,到了后来,你找到了承受这种痛苦的方式,于是,慢慢习惯了。…但你似乎觉得还不够。于是,你想隔绝一切可以威胁这种旧日承接痛苦的生活方式。待人接物也好,兴趣爱好也好,都是在宣告,你妄图以这种方式度过一生。”
“我只是,对那些都无兴趣!”
石神轻轻摇了摇头,
“你是想有人抱你出来的。”
“胡说八道!”
“抱你从缺乏安全感,缺乏爱意,缺乏关注,缺乏亲情,缺乏同龄人应有一切的深渊中出去。”
她昂着头,一言不发,但泪已在眼中,在暗旧的灯下,却十分讽刺的晶莹剔透。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铃。
石神自然无意作这电话的应答者,于是,亚里砂强忍着鼻头的酸胀去接了电话。
“…这里是樱井家。”
“喂喂,是樱井同学吗?”
是那个在圣诞夜曾讲出merry chirstmas的声音,是那个喜欢森鸥外的《舞姬》到写到脸上,笨拙询问自己态度的声音,同时也是那个在欺凌过后依旧坚毅的声音…
“…,里村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已经过了零点了哦。”
“…所以?”
“新年快乐!”
“…就为了这个?”
“是的!因为新年第一声的祝福当然要给重要的人啦!“
她话筒的那一边则充满了喧闹。或许她与家人正在某个乡下的别墅,亦或是国外的某个度假胜地,享受着只有电视上才有的,其乐融融的美好家庭之景吧。但,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有忘记自己,亚里砂望向时钟。她明白了里村唯子的新年祝福,是真真实实的切在了零点。
“…你真是奇怪,”
“诶?”
“明明自己家里面有那么多值得你在这个零点享受,期待的东西。…但是你却打给我这种家伙,真是好奇怪啊。“
电话那头的唯子笑了,然后好像是深呼吸了一口,十分认真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只是一看见樱井同学就自然而然想亲近,而且在…相处之后,我真的感觉一切如我所料,有时我真的好想感叹,啊,我真是好幸运呀。但,我知道你听到类似的话语,是会为难的。“
”…可是,你已经说出来了。”
“是哦!所以我真的很笨拙啊。”
她有些慌乱地要找应答的话,而在这间隙,她注意到了石神。
"…我家里还有客人"
此时,不知是错觉还是事实如此,他嘴角似乎些微有些扬起,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那…先挂了哦!”
“抱歉”
亚里砂不经意地一说出口,就开始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当然无法收回。
“抱歉不是用在这里的呀!那么,新年见!”
“好。”
扣上座式电话的那一刻,她不悦地面向了石神。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当然有,”说着,他举起了茶
“这开心,是为将来好的转变而来!所以,干杯!”
后来这一夜,在自问自答,自说自话的石神终于有了归去之意时,亚里砂反锁上大门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但与以往不一样,她是踏着轻快的步调完成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