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森林是什么样的?
森林是植物的竞技场,争夺的是天上的光。
每一颗植物都不会放过一丝从天上照射而下的光,为了这一丝阳光,它们拼命生长,最终遮天蔽日。因此,在黑夜里,不可能有一丝光芒能够从天空中落下,哪怕再晴朗的夜空,月光再明亮,缺少了城市光源的森林也一定是真正的黑暗,是真正意义上的伸手不见五指。
人要是在完全看不见的黑暗之中待久了,肯定会慌张,这很正常,因为这是流淌在基因里的本能畏惧,是对黑暗之中未知存在的恐惧。一如某些审讯手段,就是把人关在没有光线和声音的小黑屋里,最终迫使人精神崩溃,从而达到目的。
正常人肯定是这样,但是奇怪的是,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她却对此感觉很适应,除了看不见道路需要用手中的树枝探路以外,黑暗的环境并没有对她造成情绪上的压力,仿佛自己天生就应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一般,甚至,随着一步一步远离那个地区,之前的那些莫名的紧张和恐惧感已经渐渐消失了。
这让她原本绷紧的情绪得到了片刻的缓解,思维逐渐活跃了起来,甚至有时间去想一些有的没的。
她扯了扯撩倒脸颊边的头发,发现它们确实是长在自己的头上,而不是挂在风中的蛛丝。
这些头发摸起来倒是柔顺,光是两侧的长度大概已经到耳后,更别说后面的了,这个长度努努力甚至可以扎一个小辫子。
问题是,她没有留长发的习惯,虽然记不太清上次剪头发的具体日期,但是她却记得一个大概,最多不会超过三个月。每次去理发店的时候,她都会告诉老板给她推个板寸,这样除了方便清爽好打理之外,又可以继续混很久不剪头发了。
但是一旦足够长,或者说到她的忍耐上限时,她就会再去一次——一般来说这个时间是三个月左右。而要把头发留到现在这个长度……虽然没有留过,但是怎么说至少也得一年时间吧?
难道我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这么久?
不,不可能。
这里的时间明明就是跟着我在走,我的不移动时间也不会有变化,怎么可能还会长头发?
或者说…难不成是我身体上出问题了?
想到这里,她急急忙忙用双手把浑身上下摸了个遍,虽然这里漆黑一片,用眼睛啥都看不见,但是通过触觉判断并没有什么异常,除了好像有些发福导致胸口好像长了点肉,糊上了一层脂肪以外,倒是没缺胳膊少腿什么的,这让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有缺胳膊少腿,不过也不知道我现实中是不是这样,我都不知道摔下山崖之后还能不能留个四肢健全呢…毕竟都已经成现在这样了,肯定是磕到脑袋才变成植物人的吧?
她轻声笑了笑,在内心里自嘲了一下。
对了,植物人!
她脑子里突然就闪过这个词,一下子就理清了思路。
自己之前猜测自己已经成为了植物人,而植物人肯定不可能离开床铺,这么说头发变长倒是能解释的通了,也可以解释清楚自己为什么有点微微发福。
也许妈妈现在就在我身边?妈妈一定在很努力的照顾着我吧?
平时自己为了省时间赶进度,她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吃饭不固定,睡眠又不好,整个人不说瘦骨嶙峋,但是绝对不能说是胖,中等都算不上。现在甚至连胸口胖起来了,一定是家人照顾的好的原因。
想到这,她心下稍稍有些着急,不由的开始加快了脚步。她认为,只要她能走出去,那她就一定能植物人状态醒来。
我的家人正在期盼着我醒来,在我身边不遗余力的照顾我,我也要赶紧走出去,早点醒来好让他们安心!
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说出问题的地方,倒也是不是没有——从刚才开始,她就感觉自己的听力似乎出了一点问题,就好像是做飞机或者是坐电梯时候的气压变化引起的那种耳朵闷闷的感觉,听起声音来总有些不太真切,像是蒙着一层膜一样。
这样的感觉让她感觉有些不舒服,时不时就要试着张一张嘴以减轻这种症状,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看来的这个办法,但可惜的是这并没有什么作用。
张了一路的嘴,她都感觉自己腮帮子酸了也没见效,反而甚至有点加重的感觉,她索性也就不去管了,专心抹黑往前走,她现在决定暂时不管其他的,尽量早点走出去为好。
——嚓,嚓嚓。
这是树枝戳在枯叶上的声音。
手里的树枝给她的帮助非常大,因为树枝戳到地面时候产生的声音会通过手臂传导到身上再进入耳朵,反倒是听得清楚些。靠着分辨触碰不同物体与树枝相撞的声音,她已经逐渐学会了只依靠树枝躲避障碍物的本领,树枝已经成为了她的第二双眼睛,她甚至已经习惯了没有视力的感觉。
或许醒来以后也能保留这个能力呢?虽然并没有什么用罢了。
其实,自从手机没电之后,她已经没法确定方向了,一旦遇到前方有什么遮挡物的时候,她必须极其小心的用手中的树枝探明周围的环境,然后小心翼翼的绕开障碍物,而至于绕开之后的方向还是不是所谓的“北”她却已经是完全无法判断。
但是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感觉她正在远离那个让她感受到恐惧的方向,这就足够了。
——嚓,嚓嚓。
——嚓,咚。
嗯?这个声音,好像是……
她有些疑惑,又尝试在周围戳了戳,甚至沿着走了一节,发现只有面前这一横排是声音和质感都不一样的部分,而且挺长的,短时间内应该没有能绕过去的方法。
难道……?
她俯下身,忍住稍稍有些激动的内心,凑近了摸了摸。
入手的感觉是,坚硬,平整,而且是一块一块的组合在一起。平整的表面有一些微小的沙砾,旁边有几根杂草,但是再往前却没有其他的植物……
这是…
这是路面!
……
“肖恩,我还有一个问题。”
暮雨站在床边,抱着双臂仔细端详着少女,没有看向肖恩。
“嗯哼?”
肖恩同样没有将目光离开书面,仅仅只是发出了一点声音,示意暮雨自己在听。
暮雨却没有继续问下去,她在仔细查少女好看的灰白色双眸——这双眸子一直是睁开着的,可惜的是并没有神采,仅仅是一对装饰罢了。
肖恩也不着急,只是在看着书,手里的笔不时标注几下,或是圈出来些什么,在旁边写上一些东西。
过了一会,暮雨好像回过神来一般,终于开口,继续了她的问题。
“你知道的肖恩,越是接近出口,她所面临的困难也就会越大,就比如说,”暮雨顿了顿,好像是在整理思路,很快又继续了下去,“她越接近醒过来,她的灵魂就会越接近真实的模样,她该有的不该有的都会真实反应在灵魂上。这倒也不是什么问题,但是她里面的‘本我’,那个他,真的愿意放她走吗?”
“好问题。”
肖恩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抬眼看向正在用灼灼目光盯着自己的暮雨,微微笑了笑。他站起了身,缓缓的踱步到了暮雨的身边,与她一起看向躺在床上不声不响的少女。
“看来你终于想明白了。”
“是啊,的确,总算是清楚了。”
暮雨没好气的撇了撇嘴,她特别不喜欢肖恩这种神神叨叨的模样,总喜欢把事情遮遮掩掩的不讲清楚,让她自己去钻死胡同。
她终于明白少女构建这样一个精神世界并且把自己封闭在里面的原因了。正如肖恩所说,这是一场送给自己的救赎,是“自我”在面对外界压力时而产生的保护机制。
但是,暮雨的出现打乱了整个世界的进程,让原本按照计划进行的故事发生了改变,代表着原始欲望的“本我”觉醒了,并且完成了与“自我 ”的分割,沉溺在了那个幻境中,甚至还想借此毁灭自我。
“他,和她,他们本就是一体,由于我的原因,他变成了她,但是他仍然是他。这是必然的矛盾,也是必经之路。哪怕你没有介入,她完成了救赎之后仍然会遇到他,不过那时候或许会和平很多。”
肖恩说的很拗口,但是暮雨听明白了。
“这么说,她最后一关就快要到了吧?”
暮雨看向静卧在床上的少女,少女原本毫无动静的双眸渐渐的开始微微颤动,无意识的转了转,额头上,那个由暮雨亲手刻画的魔法阵正在微微泛着紫色的光。
“是的,看来她的确走向了正确的路,还算聪明,没有乱跑。”肖恩看起来挺开心,脸上的笑容甚至都不是那种刻意装出来的诡笑,而是真正开心的笑。
“接下来又要靠你了,暮雨。”肖恩看向暮雨,脸上的笑容不变,但是眼神却是严肃了起来。
“我?怎么又是我?”暮雨愣了愣,没弄明白肖恩是几个意思。
“之前我说我留在里面的力量在重构的时候用完了,是骗你的。”
“你……”
肖恩抬起手,阻止了暮雨,暮雨只好硬生生咽下去已经冲到嘴边的不满,看肖恩打算说什么。
“……虽然的确还剩下些,但是就是为了留在这时候用的,”肖恩抬起高脚杯,抿了一口红褐色液体润了润喉,随手一扔杯子就不见了,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专注,他坐在床边,活动了几下手腕,“你应该记得你之前的传话,对吧?没有多久就被你设置的那个小玩意阻断了,不得不说,那个虽然简单,但是的确很优秀,很有效。”
肖恩罕见的夸了一把暮雨,这让暮雨还挺受用的。
“所以,现在要靠剩下的那一点力量,再次开一个通道,这是个细活,我要控制力道没心思分神,因此需要你来把力量传进去,这一次你只需要告诉她向前跑就行了。等你传完话,还剩下的力量你得拿去挡着他,给她创造点机会,这样只要她跑的够快,最多十分钟,就该醒了。”
……
没来由的心悸如同海啸一般汹涌而至,一瞬间将她淹没,险些把她给冲垮。
当她正处在发现正常道路的兴奋中的时候,这一阵心悸感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出现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感到心脏在抽搐,呼吸被压迫,整个人甚至都被定在原地,保持着抚摸路面的动作。
她微微张了张嘴,但是却发不出声音,身体好似筛糠一样抖个不停,冷汗犹如瀑布般的顺着鬓角往下滴,可她顾不上去擦,因为现在连抬起手都是一种奢望。
怎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强忍着心中的恐惧,连续几次的死亡经历让她的意志已经不再像刚开始那样脆弱不堪,让她至少能够保持着正常的理智,还能够思考。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明明自己已经摸到逃出去的路了,怎么还会突然间感受到这样一阵心悸?这种感觉就好像她在面对“那个东西”的时候一样,要是真的这时候碰到他……
不对,不可能啊?我怎么可能在这里遇到那个杀人魔?她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可是那种心悸却不是假的,正在缓缓的吞噬着她。
她咬了咬牙,强行打起精神,终于在不停的努力之下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她赶紧甩了甩头,深呼吸了几口。
汗水濡湿的长发贴在脸上让她很难受,但是现在不是管这些的时候,她随手把已经及肩的头发撩至耳后,也没心思去想为什么这条路上没有路灯仍旧是漆黑一片,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沿着这条路便开始狂奔。
这座山的道路是一个环线,无论从那边走最后都会走到出口,所以现在只要走在路上就肯定能出去。她不想知道为什么这种心悸感又一次出现,也不想探究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想赶紧出去,因为她的家人还在等着她醒来,她必须立刻,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
静谧的步道被奔跑的声音打破,破碎的月光穿过枝桠,与苍白色的路灯灯光一起照射在拼命逃跑的少女身上,少女身着明显不属于她,且被划的破破烂烂的男装,手里抓着一根树枝奔跑着,时不时用树枝敲打几下路面,而在她身后的不远处,一个散发着不详气息黑影正在逐渐靠近。
那是一团没有固定形状的虚影,从当中传出来的,只有本能的欲望和疯狂,它的速度很快,与少女之间的距离肉眼可见的不停的缩减着,眼看就要追上她了。
心悸感正在不断的增强,这让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黑暗已经不能成为阻挡她的理由了,这种开阔的道路即便是看不见,她也能轻而易举的奔跑,没有遮挡物的情况下她甚至可以不需要视力,只要没有……
只要没有这一片埂在路中央的花坛,她就一定不会摔倒。
拼命奔跑带来的高速度让她没有多少机会用树枝探明前面的低矮障碍,只能偶尔往地面戳几下确认方向,顺带确认障碍物。毕竟这是一片人造的道路,又怎么会像森林里一样充满了障碍呢?
然而她失算了,她忘记了,在山口,路中间还会有这样一个人造的花坛。这个花坛很大,从外向里分为很多层,先是修剪的很好的草坪,再是各种能够随着季节变化开花或者改变叶片颜色的灌木……当然,也少不了最外面那一点微微高出路面十公分的水泥路牙。
她就这样一脚踢在了路牙上,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倾倒在了灌木丛之中,一根根折断的枝桠刺破了皮肤,在她身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但这些都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她的右腿膝盖在刚才的摔倒过程中撞在花坛中的一个硬物上,现在已经疼到失去知觉了。
她趴在灌木丛里,咬着牙拼命忍耐才没有痛的叫出声,伸手一摸一片湿热,显然是血。她好似泄了气一般,翻了个身,就这样躺在了被她压平的灌木之中。
心悸感越来越强了,她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也许就是那个东西?
哈,果然,最终还是逃脱不了么?我就必须受这个轮回不绝的苦?我就不能从这出去了吗?
呵,也罢,大不了就给你砍了,等我醒了我再跑一趟,下一次,下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让你追上我!
她苦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一斧头的降临。
散发着不详气息的黑影逐渐靠近,逐渐的将少女包围,缓缓的开始吞噬她。少女也感受到了它,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躺在一条正在逐渐沉没的船里,四周都是冰冷刺骨的海水,正在逐渐淹没她一样。
正当她奇怪为什么那一斧头还不痛快地来一下的时候,之前在耳边告诉她方向的声音,在一阵嘈杂的干扰声中又一次响了起来,而这一次,这个声音只有一个字。
“跑!”
她猛地睁开眼,虽然入眼依旧是一片黑暗,但是她却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包裹了她,把那阵试图吞噬着自己的寒意给驱散开来,原本无法活动的膝盖好像也不再那么疼了。
稍微愣了一秒,她起身就跑。
——
月光下,躺在灌木之中少女的额前,一个法阵缓缓浮现,微微发出了一丝紫色的光芒,替她挡住了黑影的吞噬,黑影好似在惧怕着一般,不敢靠近。
原本紧闭双眼的少女睁开了眼睛,下一秒,她便从地上站起,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里,向着远方跑去。黑影似乎有些着急,猛地冲上去试图再一次将少女吞噬,但是却被留在原地的那一道紫光挡住了去路。
黑影发出了不甘的怒吼,疯狂的想要突破这片紫光,不再惧怕它,而是拼命的撞击着,二者都在撞击之中不断的消散,但是紫光还是太少,最终先于黑影消失不见。
黑影好似欢呼了一声,但是再一张望,哪里还有刚才那少女的身影?
愤怒,绝望,不甘,这道黑影犹如被激怒的凶兽,在原地疯狂的破坏,将原本好看的花坛被拆的支离破碎。
——
跑,拼命跑。
刚刚那一声重新点燃了她的希望,她不知道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但是她知道那个人一定救了她,但她来不及多想,她要赶紧离开这里。
她知道,越过这片花坛接下来就是山门入口。
她不知道,冲出去是否还是一样的无尽轮回。
但是她还是在跑,她怀抱着希望,她相信,她一定能够离开,一定能够从这个状态醒来!
所以她义无反顾的,冲出了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