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姃婷回到家中。她家在一个“历史悠久”的小区,这里的房子相比外面显得有些破旧。
“回来了?”
在厨房忙着煮晚饭的母亲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连忙微笑着迎了出来。她年龄不过四十岁,脸色有些蜡黄,两鬓已经微白。
“……嗯。”卢姃婷毫无感情地回应道。
“今天学得还算顺利吧?”
“……嗯。爸呢?”
“不知道。”母亲回答得很干脆,“别管他,今天的作业在学校做完了吗?”
“……没有。”
她确实没有,因为大半个晚自习,她都在寻找让王新阳入社的办法,结果不仅没有想到,反而还因为在这种状态下和他的一个照面乱了自己的阵脚。
“没有?!那你晚自习都在做什么?”母亲说翻脸就翻脸,一点过渡都没有。
“我很快就做完,很快!”卢姃婷焦急地回应道。
“快去做,不做完就别吃饭!”
母亲把她轰进了狭小的屋子里,这屋子的顶灯似乎被母亲吓到了,闪个不停。卢姃婷把门关上反锁了,然后倚在门上。
“为什么……变成这样子反而糟透了?”
她把自己身上干净的校服脱个精光,然后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里面的衣服乱糟糟地堆放着,唯有另一套换洗用的校服还挂着。这些衣服几乎都是从地摊上买的便宜货。到昨天晚上前,它们都是整齐地叠放在衣柜里的。
她从里面很随意地挑了一套略有些泛黄的T恤,又扯出一条短裤,迅速穿在身上。然后,她坐到自己的书桌前,却没有马上开始动笔写作业,只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回想起了半个月前的事情。
那是9月28日,第一次月考刚刚结束两天。
那时候,她还不是“卢姃婷”,而是“卢正亭”。
没错,那时候她还是一个除了头发一直很乱,身体很瘦弱外思想正常的男生。
那时候,很多人都没把月考放在心上,毕竟是高一的第一次月考,学的内容并不多,参考价值也不大。但他却不一样,他很疯狂——他把自己的回答全都记在脑子里,老师讲题的时候他就在脑子里给自己打分。
他巴不得分数早点出来,早点判断自己的排名。但改卷和统计是需要时间的,他在这段时间里几乎一直都是神经紧绷着,甚至因此而失眠。
9月28日上午,成绩在教学楼一楼大厅的“名次墙”上公示出来,他的状态才得以改变。
“名次:001;姓名:卢正亭;班级:高2020级7班;总分:725分。”
“名次墙”上并不公示具体科目的分数,只显示了上述四条信息。但对卢正亭来说,第一条信息才是最重要的。他又盯着002的分数,甩开了40分,这又给他喂了一剂定心丸。
“妈,这次考试我考了第一名!”中午一回家,他迫不及待地跟母亲报喜,即便这只是一次月考。
“哦。”但是,母亲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高兴。
“……我之后也会继续保持第一名的!”他努力挤出微笑。
“哦。”他母亲的反应还是很平淡。
“妈,是不是爸又出事了?”卢正亭收起了自己的假笑,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他说今天去赚中秋节的月饼钱。”
“他又去赌了是吧?然后呢?”
“……他把你存了十年的压岁钱拿走了。”
“什么?!”
虽然他存了这么多年也只有两三千的压岁钱,但卢正亭一直都舍不得花。这时候告诉他压岁钱被父亲拿走了,他感到难以置信。
“我也是在他早上走了之后才觉得不对劲,去翻我锁着的抽屉,发现给你存压岁钱的那张银行卡不见了。”
“他又去哪里赌了?”
“不知道。”母亲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怎么找到钥匙的?”
“不知道。”母亲还是摇头。
就在他快要崩溃的时候,他的父亲回来了。一进屋,整个屋子就飘着劣质酒的气味。进屋子的这个男人,穿着一件被身上的肥肉绷紧的灰背心,套着一条黑色大裤衩,脚上踏着人字拖。他的头发油光可鉴,他的胡子很久都没刮过了,显得很凌乱。
“爸,你拿我存压岁钱的卡干嘛?!”他几乎是吼着质问父亲的。
“我没拿你的卡!”他父亲的吼声震得窗户咔咔响。
“那我的卡怎么不见了?”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的卡你自己不保管好,还怪我?”
这时候,母亲如梦初醒,脸色变得很惊恐,冲到主卧,翻找了一阵后,用钥匙打开抽屉,把用橡皮筋捆在一起的各种各样的卡一张一张地扯出来检查。
“你……你把我存给儿子上大学的学费那张卡给拿走了?!”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直奔冰箱,从极冻室拿了一瓶冰啤酒,麻利地用牙齿撬开,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才不屑地说:
“拿了,怎么地?”
“你把这些钱拿出去赌,让儿子怎么上大学?!”
“上了大学就能保证他能挣到钱了?很多人上了大学反而还得给没上大学的人打工呢!既然都是打工,那为什么还要花冤枉钱去读什么大学?”
“这就是你用我上大学的学费赌的理由?”卢正亭愤愤不平地问。
“闭上你的嘴,这钱又不是你挣的,怎么用还得我这个一家之主来决定。”
父亲的眼神变得尤为冰冷,他握着酒瓶子的姿势变了——原本是握着瓶颈,瓶嘴朝上,现在方向反了过来。母亲看着他这个姿势,瑟瑟发抖,不敢有任何怨言。
父亲一屁股坐到饭桌前,坐的却是卢正亭的位子,卢正亭的饭碗还没动过,他直接一边喝酒一边吃饭,酒撒了一桌子,还撒到了菜里。他消灭了一大半的饭菜,打了个很响亮的饱嗝,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饭桌,回房间呼呼大睡起来。
“儿子,妈对不起你……妈应该把重要的银行卡藏到他不知道的地方……”母亲哽咽着说。
卢正亭没说什么,他感觉餐桌被糟蹋成了粪坑,没有什么食欲,他回到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什么也没做,直到下午要上课了才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迟到,不过班主任只说了一句“没事儿,下次不要迟到了”,并没有批评他。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完这个下午的,但他知道自己在努力掩盖家里的悲哀。
晚自习时间,他没有留在教室里上自习。在晚自习开始前十分钟,他来到了图书室。因为刚过月考,这时候图书室里的人很少。他选择了窗边角落的位置,他觉得这个地方比较有安全感。
他坐了没多久,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抱着一本书和一个笔记本来到了他身边。
“啊,我的座位被占了。”
这个女生,正是傅一心。
“占了?图书室还有专属座位?”卢正亭看着傅一心那毫无瑕疵的脸,也没什么心情欣赏,也没法怦然心动,只是质疑她的说法。
“并不是,只是我从去年高一入学开始就一直坐这里了,没想到今天有人捷足先登了。”
“呃……那……学姐,我应该把座位还给你?”卢正亭什么都没带,他想把座位还给她。
“不用了。”傅一心转身就要离开,“我原本的目标是除了考试前一周外坐这个座位,现在中断了,也就没必要再来图书室了。”
“这……”卢正亭感觉她的想法难以理解,望了望四周,“就因为坐同一个座位三年的目标中断了,就不来图书室?”
“至少我不会一个人来了。”
“那你现在打算去哪儿?回教室?”
“不,我回社团活动室。”
“社团活动室?”
卢正亭这才想起来,这学校是有社团的,只是他一直忙着学习,根本没关心这些事情。
“嗯,社团。”
“学姐的社团又是做什么的呢?”
“研究一种变化。”
“变化?”
“嗯,变化。”
“什么变化……”
“这个要加入社团才能知道了。”
“为什么要加入社团才能知道?”
“因为有些事情确实要加入社团才能好好体验。”
卢正亭总觉得怪怪的,他从没听说过要加入社团才能知道社团是做什么的。
“这社团叫什么啊?”他问道。
“明面上叫‘文学研究社’。”
“为什么要强调是‘明面上’?”
“刚刚说了,实际上是研究一种‘变化’,这种‘变化’也有一种对应的文学题材。”
“所以说……到底是研究什么‘变化’啊?”
“这是加入社团后才能知道的。”
“为什么?”
“这个你得问社长了。”
“……”
卢正亭眉头紧蹙,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还是继续发问:
“加社团要怎么加?”
听了这个问题,原本背对着他的傅一心又转回身来:
“你想加入?”
“反正我平时也没什么爱好,加个社团开阔一下视野也行。”
傅一心盯了他半天,盯得他心里发毛。
“即便我们社团要确定加入了才能知道是做什么的?”
卢正亭思忖一会儿,说:“总比一去就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的地方好。”
傅一心又很平静地盯了他一会儿,才问:
“你……刚结束的月考排在年级多少名。”
一提到这个,卢正亭就没什么心情了。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屁用都没有的第一名。”
“第一名,那符合我们的入社条件了。”傅一心并没有在意他这让人很介意的描述,“我们的社团入社条件是年级前五名的男生。当然,年级前五名不是硬性条件,但男生是。”
“……冒昧地问一句,为什么学姐你一个女生会在入社条件要求是男生的社团?”
“你入社了就知道了。”傅一心笑了,“怎么样,还要考虑一下吗?”
“那……现在社团……”
“就三个女生,没有男生。”
“三个?还都是女生?你们……”
“我现在必须回社团活动室了,你要跟着来看看吗?”
“啊,这……”
“剩下的两个人现在都在社团活动室。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卢正亭又沉思了一小会儿,觉得去一趟也没什么,反正现在他也什么都做不了,书什么的都没带,还不如去社团活动室打发时间。虽然学校允许提前离校,但保安会登记姓名和班级以及离校原因,很麻烦,而且他也不想回家,不想看到那令自己作呕的父亲。
他点头道:“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不如去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于是,卢正亭就这样跟着傅一心来到了活动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