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其实我这次来找你,是为了雨琪而来的。”
在动筷之前,周洲文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雨琪?”
周立德夫妻两对视了一眼,似乎以为对方知道些什么情况,再确认无果后,有些不明所以地向周洲文问道:“雨琪她在学校是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的。”
周洲文赶忙摇摇头。
他的视线在两人目不转睛的视线间来回跳跃,压力陡增。渐渐地,他就感觉到自己握着的手开始变得有些黏糊糊的。
“大伯、大妈,”周洲文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眼神坚定地说道:“我突然来访可能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开诚布公地和你们亲自谈谈……”
“关于雨琪的未来。”
“雨琪的未来?”
周立德眼睛转了一圈,在经过短时间的愣神理解周洲文的话后,又露出了那副随和的微笑。
“洲文,这件情事你先不用着急。”
一边说着,周立德拿起了水瓶,将饮料倒在了周洲文的杯子中。
“你旅途劳顿,咱们先吃饭。”
“对,小文,咱们先吃饭,雨琪的事咱们待会儿再聊。”
大妈杨琪对周洲文也是异常热情,还在周洲文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的碗中就多了几筷子菜。
“老婆,今下午我抽点时间陪陪侄子。你打个电话给张秘书,就说我下午去公司会晚一点。”
“嗯,好。”
看到杨琪心领神会地点完头后就准备拿出电话,周洲文急忙摆了摆手。
“我不要紧的,大伯、大妈!怎么说我也不能耽误你们的工作,要不就……现在吧?”
“没事儿,洲文。咱们下午再找个地方慢慢聊。”
周立德举起了自己的杯子就想和周洲文碰杯。
“好……好吧。”
周洲文实在架不住自己大伯一家像猛火一样的热情,而他们这个经常自闭的大侄子偏偏又最不擅长应付这些个聚餐,所以周洲文僵硬的笑容一直持续到了午餐结束。
真是花钱找罪受啊……
不过话说回来,能让这亿元富豪和他的太太,一人给他夹菜,一人给他倒饮料——光这等排面,就让周洲文的机票钱物超所值了。
而且,既然是为了雨琪,那这钱绝对不算白花!
吃饭中,没有讨论雨琪的问题,周立德倒是和周洲文自然地唠起了嗑。
“洲文,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在独居吧?”
“嗯。”
“那——最近有回过家吗?”
周洲文短暂地楞了片刻,才又笑着说道:“没有。”
“还是老样子啊?”
“嗯。”
周洲文轻轻地点了点头。
生意人的眼睛果然是敏锐的。
在提及到‘家’这个词后,周洲文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快,就瞬间被周立德抓住了。
随后,他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转向了周洲文的职业和学业上。
午餐完毕,杨琪忙着帮周立德处理公司的事务,和周洲文告辞了。
“洲文上车,我带你去一个风景不错的湿地公园走走吧。”
大概是看出了周洲文心中隐隐的不安,周立德并没有选择一般的茶楼或者会客室,而是选择了一处没那么拘束的户外。
不得不说周立德的选择很巧妙,这种地方确实让神经紧绷着的周洲文能更放松一些。
“嗯,好。”
心中涌起一阵暗喜,周洲文立刻答应了下来。
“大伯,我听说雨琪她和你吵架了。”
两人漫步在由香樟密植而成的林荫道上,谈话自然而然地就切入了正题。
“嗯,对。”
“因为我不希望她浪费时间在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上。”
周立德随之叹了口气:“不过那丫头啊,也跟以前的我一样,倔得很,不肯让步。”
“所以洲文,是雨琪让你过来给她说情的吗?”
话落,周立德的视线转向了周洲文。
“不是的。”
周洲文摇头否定道:“我来杭州这边儿雨琪还不知道。”
“而且,不需要说情。因为,雨琪她现在正朝着你所说的那个方向努力。”
“那挺好的啊,只要她能够把时间用在学习上,我就挺高兴的。”
周洲文楞了片刻,突然一下子语塞了。
“没事的,洲文,别把我看成长辈,有什么想说的直说就好。”
周立德的话让周洲文多了一丝勇气。
卡在喉结处的话最终还是吐了出来。
“但是,大伯,雨琪她看上去并不高兴。”
“所以,我觉得很难过……”
“这样啊……”
看着周洲文一本正经的样子,周立德像看到孩子撒娇一般忍不住笑了笑:“小姑娘家嘛。总归是有些情绪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而且啊,要是雨琪只是把它作为爱好,我当然乐意支持。但她却想当成未来的职业,作为一个父亲,我不希望她干这个。”
“那大伯希望雨琪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呢?”
“我啊,一直希望她能够成为一个独挡一面的孩子。”
“可雨琪她是一个女孩子啊,而且凭大伯的家境,足够让雨琪她实现梦想了。”
周立德有些“怪异”地笑了笑,突然话风一转,问向周洲文:“洲文,在你心中大伯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非常厉害的人。”
周洲文不假思索地说道。
“哈哈,洲文,你搞错了,”周立德依旧不改笑意:“你大伯啊,能有今天的成就,主要还是运气好啊。”
“你是小说家的话,平时应该很喜欢听故事吧?”
“嗯。”
周洲文点了点头。
“那大伯今天就和你讲讲大伯当年犯过的错吧。”
周立德叹了口气,望向天空,眼睛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心思像是回到了距离现在很远很远的一天。
“这些事情我连你的爷爷和父亲也从来没有提起过。”
“还记得十年前,你和雨琪一起在和爷爷奶奶居住的日子么?”
“嗯,记得。”
“那段时间,你大伯犯了个大错、特大的错误。”
“错误到让你大伯差点就和你大妈一起自杀了。”
周洲文听到那两个不可思议的词,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那时候啊,你大伯和大妈的情绪常常崩溃,为了不让雨琪受到牵连,所以暂时让她住在了爷爷奶奶家。”
“两千万呐,在十年前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笔天文数字,但我没想到,仅仅是因为我一个稍微过激的举措,就瞬间化为乌有。而那,基本上是当时你大伯的全部身家了。”
“曾经我能给予我爱的人的幸福,大伯真的很开心。但当时,大伯却一无所有了,什么也做不到。”
“幸亏在你父亲和三姑的接济下,生意才慢慢有了转机。”
周洲文听完一脸骇然。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心目中高高在上的大伯,曾经也有陨落神坛的时候。
“我曾经濒临绝望的时候,你父亲还经常写信给我。我还记得他说过,小说家能通过故事窥探人心。我想,子承父业的你应该明白大伯的感受吧。”
“嗯,我大概能够体会。”
周洲文握紧了拳头。
今天,他终于明了了,那次的“滑铁卢”一定是在大伯心目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所以,近十年来,大伯才在生意场中一直稳中求进,放弃了很多好的机会。
人一旦经历多了,自然就会害怕。
就像人越老越怕死一样——这是人生成长中心中所会经历的必经之路。
完全没办法反驳。
关于这点,周洲文是明白的。
“洲文,我真的很感激你,能这样照顾你妹妹。”
“我和她母亲因为工作上的原因,给她的陪伴其实很少。所以啊,甚至我想,在雨琪心目中,你的地位,比我两还高也说不定呢?”
周立德自嘲地笑了笑。
“大伯,你言重了。”
“真没有言重,”周立德拍了拍并肩而行的周洲文的肩膀:“洲文,你知道吗?雨琪她啊,每次寒暑假,都嚷嚷着要找你玩呢。只是后来越来越大,声音渐渐变成表情。”
“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的表情啊,太好猜透了,哈哈。”
笑罢,周洲文又叹了口气:“雨琪她也一直很听话,学习啊、生活啊,从来没让我们操心过。所以我们做父母的,能够满足她的我们都尽量满足了她。”
“但唯独这种人生大事不行。我和她妈有老的一天,也有干不动的一天,像十年前的情况,也不敢保证不会再次出现。”
周洲文细微地察觉到了,这个一向稳如泰山的大伯,手臂竟然在微微颤抖。
“所以,我希望她能在大学学些真本事。以后哪怕不靠我们,也能够幸福地活下去。”
“这就是我们夫妻俩对她唯一的期望。”
周洲文发现,在说到最后几句话的时候,他大伯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