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挺起胸膛吧,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使命。”
空旷的荒野上,风吹过齐腰高的草,我手中没有握稳的纸哗哗作响。
我和她并肩站着。
面前有着栗色头发的女性低垂着头,一点、一点地在我们面前脱去身上的铠甲。
夕阳下已经有些发暗色的铁甲落到土地上发出闷响,声音很快融入到了风声中。
“劳拉,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例行公事一般地,我身旁的女性伸出白皙的手为劳拉整理了一下铠甲下常服的衣襟。
那是她每次告别一定会说的话,那是她每次一定会做的事。
名为劳拉的女性抬起头,夕阳照在她的雀斑上,让平时看起来十分朴素的脸现在却有几分妖艳。
“从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的服役期只有两年——今天是最后一天,不多不少。”
这个开场白我再熟悉不过。
因为几乎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但我原以为在夕阳下变得耀眼的劳拉会有所不同,结果她和其他人一样的没出息。
“今天一切就都结束了,我知道您绝对不会让我再在这里多待一天。”
劳拉覆着厚茧的手指不断地触摸领口的位置,像是要找回什么东西。
我偷偷瞄了一眼身旁女性的脸,那张杀人时都毫无表情的脸上现在仍然没有一丝情绪。
她金色的瞳孔里是常人难以理解的感情,但她确实以她独有的方式在倾听劳拉说的每一个字。
“是您的身姿把我带到了这里,是您让我找到了生命新的意义。您是我的火,您是我的光——啊啊,从我看到您的第一眼起,我就在想……为什么您会这样美丽呢……”
劳拉褐色的瞳孔映着女性的身姿。
“但是您的美丽不属于任何人……您的美丽属于您高洁的理想……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聚集到了您的旗帜下……为了理想而前进的您很美——美到让我也坚信,道路的前方一定是天堂。”
劳拉停止了整理衣襟的动作,她颤巍巍地伸出手,粗壮的手指像树枝一样弯曲着。
女性没有任何表示,我便也没有动。
劳拉的手指摸上了女性的脸。
像是在抚摸世界上最完美的雕刻作品一般,从额头到鼻梁再至下巴的轮廓,劳拉逐一确认。
风刮得很大。
我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女性的身旁,时不时看看她银色铠甲上映出的我的影子。
这里的一切与我无关,我只负责一切完毕之后的记录。
至于拿在手里的纸,也不过只是个形式。
毕竟我的记忆力很好,这点小事回去用十分钟写写就好,所以我对手里的纸也没有什么感情。
于是我放开了它。
看着风中翻飞的纸能让我在无趣的工作中找点乐子,但借着风它变为了刀刃划过劳拉的手。
正忙着煽情的劳拉微微向我这边看来,仿佛才意识到我的存在。
我没有任何表示。
毕竟伤口不重,只有一丝丝的红色从她的手背上渗出来。
顺着我的目光,劳拉看向自己手上的伤口。
比这血腥得多的场景她一定见识过,但这次她望着伤口却出了神。
我和女性都没有动,我们都看着她。
今天是她的主场,我们没道理说话。
她的手缓缓从女性的脸上放下,女性白色的长发随着风的方向荡啊荡。
像是想到了什么,劳拉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脸上突然扬起微笑。
她顺着伤口的位置划下去,血液从那里涌出来。
用食指蘸了一下血液,劳拉的手重新抚上女性的脸庞。
她轻轻地,将血抹在女性的嘴唇上。
像是在为待出嫁的女儿化妆一样,她细心地为她涂上血红色的口红。
涂完后,劳拉后退了几步。
她端详着,端详着。
然后笑了。
匕首她没有收回去。
她捅向了自己的喉咙,燃烧了最后的生命之火在喉咙上划了个十字。
朴素了一生的劳拉在最后一刻选择了玷污自己的神明,然后又将生命献祭于她。
说实话,她的死法很美。
——但仅限于死去的那一瞬间。
现在的她只是尸体,在这种温度下很快就会发臭。
我挠挠头准备去处理劳拉的后事,一回头看到劳拉的神明。
劳拉的血液在空气中氧化,她的嘴唇从赤红变为了铁锈色。
她的神明凝视着她的尸体,金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动摇。
然后,神明的脸上静静划落一滴泪水。
☆
随她回到王城,城内的仆从站作两排齐齐向我们弯腰示意。
她端正地走在前方,脚踏在王城的石板地上发出甚是好听的声音。
我搓着手上的土跟在她身后,假装没看到仆从们丢出来的白眼。
她进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女王坐在与周围环境全然不称的龙骨椅上。
西方没有东方的规矩,我和她单膝跪地行礼后便获得准许站起然后直视女王的眼睛。
她站在我的前方,女王坐立不安地看着她——眼里似乎也只有她。
“情况……如何?”
“这一批退伍的将士已经安顿好了。”
她的手握着佩剑,金色的眼眸中没有丝毫动摇。
“是……是吗,她们开心吗……”
她微微点头。
“这样啊……太好了。”
我们的女王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么,将军和……”
女王看着我。
我微微点头:
“卡帕。”
“……将军和卡帕都辛苦了,退下休息吧。”
像是一直在等待这句话一样,我身旁的她向女王端正地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宫殿。
我仍旧像个跟屁虫一样紧随其后。
余光里我看到女王被身旁的侍女侍奉正准备脱下国王的衣服。
然而她走得真是太快了,女王那细小的哀鸣传不到她的耳朵里。
☆
我陪她走上熙熙攘攘的街道。
民众敬她、爱她,将她奉为战神,同时却也怕她。
朴实的他们拿出最新鲜的果篮在她面前捧了一捧,然后又突然收回去。
鲜花簇拥在她的雕像下,却从未出现在她的发髻上。
只有最英勇的女孩子才能在游戏中获得扮演她的机会,但当她向小孩子伸出手去,却总是得不到回应。
只有每年的征兵大典上,她才是最受欢迎的。
人们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用人的数量来削弱对敬畏感的恐惧。
结实的女人们站在一起,谁都想获得在她麾下作战的机会。
她给的金币很多,况且两年后还能自动退役,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不小的诱惑——
尽管大家都知道退役的人全都没有回来,无一例外的葬在远方平原那干燥的土地下。
但每个人对于自己的未来都有种盲视的信念。
虽然,他们需要挤在一起互相鼓励才能勉强抗衡自己那份对待神明的爱,但同时他们也坚信自己不会在信仰中迷失,相信自己将会永远庸俗下去,拿着满满当当的金币袋子回去,然后拥抱自己的孩子。
我看着她。
人们像王城的仆从一般自动分为两列为她让路,只是有的人弯着腰,有的人低着头,有的人用好奇的目光偷偷向这边看。
但这丝毫影响不到她。
她的白发扬起,没有沾染上街道漂浮的一颗灰尘。
她金色的眼眸什么都没看,却将街道的情况尽收眼底。
这仍旧是民众安居乐业的一天。
但对她来说,只是漫长生命的某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