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了眼睛。
脸颊下面是一片湿乎乎的口水。
眼前的场景看起来很熟悉但却又有些陌生,我一时间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坐在地上。
“脖子痛。”
我用右手大力抓了一把脖子后面,脸上五官皱在一起,但这并没有帮助酸痛缓解。
我仰起头,眼睛看着房顶的方向想要愣一会儿神,却发现视野的角落有着银色的东西。
我的脖子保持不动,眼珠向着有银色东西的方向挪过去。
……
想必我的表情一定相当可怖吧,不然她也不会吓得突然躲到被子里去。
我看着面前那个瑟瑟发抖的被子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个人……原来是会瑟瑟发抖的吗?
我脑海中对将军原本的印象现在已经快要消失。用了短短几分钟便打破了我这一年以来的经验和回忆,不知道该说人真是善变的动物还是该说不愧是她。
摇摇脑袋,我想到了个好办法。
我强拉住被子的两角,“嘿咻!”,不费吹灰之力地把被子扔到了地上,床上只剩下抱着脑袋不断颤抖的她。
“咳咳。”
我看着床上那个白色的小团子清了清嗓子。
尽管知道她看不见,我还是学着舞台剧演员的样子,以一种夸张的方式向她的方向伸出了手。
“这位女士,虽然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请你相信我,我不是坏人。”
她还是没有抬起头,于是我循循善诱。
“我什么坏事都没有做——我不仅将你放在了床上,还为你熬了一锅营养价值丰富的白米粥,不信你可以看这里。”
我从地上爬起来跑到厨房,将已经凉了的粥锅端到床边。
我冲着粥锅,对着她的方向轻轻吹了一口气。
“非常的清香,而且……”
我假装发出吧唧嘴的声音。
“还非常好吃。”
受到食物诱惑的她渐渐抬起头,透过银色的长发小心翼翼地望着我。但她金色的眼眸实在是太过耀眼,所以她的行动完全没有达到她想象中的目的。
看着小狗狗一样的她,我笑着。
她圣洁的背影我看了一年。
在那背影的后方许许多多的女将士举着旗帜,追寻着她们自以为她所追寻的信仰。她们跟着她踏上那条艰苦的道路,然后将她的离去当作道路的尽头,献上自己的生命。
如果她们泉下有知,看到如今的她不知道会怎么想。
我的笑意更深。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否允许我和您一同用餐呢?”
就算是失忆了,她用餐的姿势倒是没有变。只不过是喝一碗白米粥,她还是挺直了后背,大臂固定,只靠小臂和手腕的动作将勺子里的粥送到嘴里,期间没有洒出来一滴米汤,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肌肉记忆真可怕。
她一直低着头,也不看我的眼睛,只是将碗里的粥喝完后有些拘谨地站起来,走到水池那边。
“啊……你放在那里吧,不用洗,我待会喝完一起洗。”
我向后一仰,靠到椅背上,翻转了整个世界看着她。
她摇摇头,坚持站在水池旁边。
「还是很固执。」
我笑笑,然后站起来端起碗来“呼噜呼噜”地把粥喝完了。我自然地把碗放在她身边,她也自然地盛起桶里的清水,在水池内揉搓两个土陶碗。
在那短暂的时间内,我和她都很安定——一如她巡视时,我无声地跟在她身后那样安定。
流水的声音停下后,整个屋子陷入了寂静。
她的手上还挂着水珠,保持着刷碗的姿势,沥水架上的碗滴滴答答落下水滴,一旁盛满了清水的倒映着她的面容。
阳光从窗户照射入房间内,细小的灰尘变为了漫布在整个房间中金色的光粒子。
大床,书架,扶手椅。
盆栽,立柜,衣物架。
“我是卡帕。”
我向她伸出手。
这次,她没有感到惊讶。
她将手从洗碗池伸回来,微微低着头摩挲了几下。
然后,像是带着十足的决心,她抬头与我四目相对,然后握住了我伸出的手。
“我是安娜……安娜塔西亚。”
她像个小女孩一样地笑了。
金色的灰尘漂浮在她的四周,她尚未擦干的手还带着些许的潮湿。她那一头曾经我觉得很美的银发仍旧光亮而顺滑,但现在我却觉得它华丽的有些碍眼。
没有专属于她的银色铠甲,没有无时无刻跟在她身后的仆从,没有那样多的条条框框,我们不在辉煌的皇宫,这里无需汇报,也不必记录。
这里只有我,还有她。
我隐隐约约看到了一种可能性,一种我做梦都想达成却总是将它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可能性。
或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咀嚼着她的名字,那发音熟悉而又陌生。
握住她手的力度大了些,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眼中有着水雾和光。
“请多关照,安娜。”
☆
“安娜你啊……想不想去镇的集市上玩一玩?”
我的身后传来她淅淅索索换衣服的声音。之前她身上套着的破灰褂子已经被我扔到了垃圾桶里,我现在正盯着桶里的那玩意儿用右脚在地上画圆。
“集市?”
她的声音有些瓮声瓮气的,应该是正把头往衣服里套。
“这里的集市很有意思哦,大爷大妈们人也很好。”
“好啊。”
她笑着说。
“我和卡帕一起走。”
她的口气轻快天真。
啊。
我的内心被甜甜的爱意击中了。
“卡帕卡帕,怎么样?”
她向我发出信号。
我捂着胸口转过去,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她。
她有些羞涩地拎着裙角,将裙子展示给我看。浅褐色的短袖衬衫搭配上深褐色的长裙,中间配了一条我的黑色腰带。这条裙子是原房主的女儿留在这里的,看材质就知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套在她身上却出奇的好看。
看着衬衫领口露出的白色脖颈和腰带缠绕的纤细腰肢,一股热度渐渐爬上我的后背和脸颊。
难道是因为我第一次看到她把铠甲脱下来吗……
我做贼心虚一般地玩弄着我的下巴。
“好,好看吗?”
她有些不安。
“很好看,只是——”
我走到她身旁。
她那头顺直的银色长发在室内也有着迷人的光泽。
我环顾四周没有找到合适的绳子,于是解开手上的绑带将她的长发扎成马尾然后盘成一个城里妇女们流行的样式,再扯过一旁深色的围巾将她的头发裹得严严实实,没有露出一丝银色。
“卡帕,这是……”
她有些慌张。
“银色的头发在这里很少见——因为你之前没有来过集市嘛,如果想和大家成为好朋友的话,首先就是要和大家变得一样。”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是神情中却带着一点不被认可的局促和难过。
我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来。
失忆之后的她很容易想一些无聊的东西呢。
“但是!”
我引起了她的注意。
“我觉得安娜的银发很——好——看——哦!”
我故意拉长了声音。
我等着她的回应,但是屋子里面却没有声音。
让我偷偷瞄一眼。
我和她四目相对时,那双金色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我笑了,然后随手取下一条黑色薄纱。
“虽然你用水汪汪的大眼睛这么看着我,但是眼睛的颜色也不能让大家发现。”
我用黑色的薄纱将她的眼睛围起来,打了一个飘逸的结。
“能看见东西吧?”
我的手在她眼前挥来挥去,然后从各个角度确认不会有人认出她眼睛的颜色。
“可以看到卡帕。”
凝视着我,她的目光很坦诚。不知是不是黑纱的原因,我似乎从里面感受到了些许热度。
“会看不清路吗?”
我假装整理着她的新衣服,一边确认她身体的轮廓,一边感受着她作为人类的温度。
“不会。”
“觉得有哪里不方便吗?”
摇摇头。
我松开她向后退了几步。
有着那样装束的她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盲女,围绕眼睛的黑纱像是一开始便存在于那里的一样,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的违和。
然而眼睛被遮住了,我的目光自然便会顺着她的鼻梁落在那玫瑰色的唇上。
她饱满的嘴唇有着些许的湿度,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像是火神的恶作剧,我适才压制住的燥热再次从我的后背攀至脖颈,爬上耳垂,再渐渐渲染至脸颊。
我本是极少脸红的人。
但此时的感觉却像是我的脸颊要在火焰的灼烧中绽放出玫瑰花。
藉由神的恶作剧,我内心的恶魔在低语:
「你看……她银色的长发和金色的眸子已经没有了,她忘记了……」
「她现在只有你。」
「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为什么不带她走呢……带她走吧……」
不。
我修剪平整的指甲刺入手心。
「走吧……走吧……」
还不行。
「走吧……走吧……」
她还没有做决定。
「走吧……走吧……」
我还可以等。
永生的恶魔笑了。
「你可以等到什么时候呢?」
它藏匿在无尽的轮回中,让我看到了我的归宿——
某个乱坟岗上的无名墓碑。
“卡帕。”
她轻轻叫我,恶魔的声音化作涟漪,她将我从矛盾的神游中拖拽回现实。
“我们走吧。”
她的声音很笃定。
“……去哪儿?”
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
“卡帕还没有为我介绍你喜欢的城镇和集市呀。”
她天真地笑着。
笑声为这个古朴的褐色房间带来了些许新生的绿意。
我看着她嘴唇的弧度。
那一瞬间——
有花开了。
脸颊的燥热在渐渐消散。
我将手伸向她,她很自然地用指尖触碰我的手心,我反手握住她的手。
我们两人因为长期握剑而带着薄茧的手掌摩挲着、熟悉着、留恋着……
然后,十指相扣。
“走吧。”
她的温度让我感到安心。
我推开门。
金色的阳光将我的眼睛覆上一层白茫茫。
溶开白色的是一个恍惚的点,然后变成模糊的面。
接着,城镇的景色在我们面前缓缓展开。
远处的商贩们已经开始了叫卖,居民们也顺着道路前行启程了新的一天。
握着她的手,我的内心有着从未有过的充实感。
未来将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
此时,我所能明白的只有一件事:
未来哪里也不在——
它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