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安娜继续向前走。
集市前端的摊主主要是由正常的居民和少部分的外乡人组成,他们是受到将军保护的普通人,生意也一直有居民照顾。而集市的末端则聚集着几十年前从战争中活下来的退伍军人,那时征召的士兵还大多都是男性。
以我和安娜刚才走过的岔口为界,前端熙熙攘攘的集市到了岔口这里便突然冷清下来。
摊主们的身上无一例外的都有着巨大的伤疤,因此哪怕他们贩卖的只是普通的日用品,也鲜少有居民想要靠近这里。
那其中反差最大的应当是花店的老板。
正在埋头整理花束的大胡子老人把嘴里的烟斗嘬得“叭叭”响,粗犷的外表让人很难将他把娇弱的花朵联系在一起,眼睛上那道长长的刀疤更是让人退避三舍。
我明显感觉到安娜有些不安。
只要她提出想要离开这里我就一定会带她离开,但她却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我的手。
“早啊,老约翰的生意还好吗。”
听到我的声音,大胡子老人手上的动作一顿,但却没有抬头。他加快了手上整理花束的动作,将最后一束铃兰放在显眼的位置后,转身坐回了椅子上。
藏在花摊遮阳棚的阴影下,他没有抬头,只是抬起眼看着我和身旁的安娜。
“是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今天我的朋友从老家过来找我,她是安娜。”
安娜向着老约翰轻轻点了下头。
老约翰的眼神在安娜脸上的面纱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很快划过了她。
他的眼神像是锋利的手术刀,视线扫过我时,我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被大卸八块。身体感受到了危险,因此我的身体绷得很紧。
老约翰仿佛看清了我在想什么,发出了一声不屑地轻笑:
“怎样,今天不去当将军的狗吗。”
我摆出自己的招牌笑容,但下意识的有些底气不足。
“好歹我也是个副官——”
“那又怎么样。”
老约翰又嘬了两口烟斗。
“五十年前我也是副官。”
他把烟斗在桌子上磕了两下,灰烬聚在桌面上像是山丘,细小的尘埃漂浮在空气中,然后消失不见。
他不紧不慢地从身旁的布袋子中再次取出一些烟丝,然后一点点的放到烟斗里,压实。
隔壁卖水果的老人用点着的香烟借给他火,老约翰叭叭地用力嘬着烟斗,直到白色的烟雾再次升起。
我和安娜被笼罩在这白色的烟雾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老约翰看都没看我,语气带着十足的漫不经心:
“今天不是来找我茬儿的?”
我只好苦笑。
“我怎么敢。”
他站起来。
挺直身躯的他高了我有半头,像是在看虫豸一般,半合着眼,他的眼珠停留在下眼眶,以那样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我。
“你当然敢。”
杀气太重了。
我下意识地护着安娜后撤了一步,她紧紧拉着我的手。
“呵。”
看到了我的丑态,老约翰像是达成了目的一般,转身回去坐下。
“这是将军大人守护的城市,安全得很,副官又何必这么神经兮兮。”
“我今天不是来吵架的。”
“那副官大人是来做什么的,来支持我们的生意吗?”
老约翰的嘴角带着戏谑的笑。
“我来带安娜……看一看。”
“看什么,看我们的热闹吗?来参观一下被将军扔下的可怜人吗?”
老约翰笑了,然后撩起他衣服的袖管。
他手臂上交错着各种伤痕,而烧伤的疤痕像更是扭曲的树根,畸形而残酷。疤痕的凸起的位置颜色比起一般的皮肤要更深,那份突兀就像是蛆虫在肉体上爬行。
“我还有,还想看吗?”
我无言以对。
但他却将袖管拉到更加向上的位置。
“副官大人没必要客气,不仅我有,旁边的特里斯坦也有,对面的奥斯卡也有。整条后街,所有人身上都有这些漂亮的伤痕,一定能满足副官大人的需要。”
老约翰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浑厚的音色里却灌注了沉重和愤怒。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
或恶毒,或痛苦。
安娜站在我身边,不知何时,她的脊背已经渐渐挺直。
只有我能看到的金色眼眸正凝视着老约翰畸形的手臂。
我的心狂跳着,但是我的心情却无比平静。
我想着——
我想着过去和未来的事情。
安娜还记得我们面前这位愤怒的老人吗。
老约翰作为副官陪在她身边的时候,也曾经像我现在这样对未来充满希望吗。
他也曾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不同的存在吗。
我看着老约翰仍旧清亮的褐色瞳孔。
我很明白他是愤怒的。
他愤怒他在苟且偷生。
他愤怒他毕生的付出只换来了她的遗忘。
我想起埋葬劳拉和其他女将士的那片干燥的平原。
或许在这方面,女性有着比男性更强大的勇气和直觉,她们明白自己已经离不开那份信仰,所以她们用自己的方式告别,将影子刻在她心上。
而对于老约翰来说最残酷的事情在于——
活下来的他甚至失去了被铭记的机会。
就像一个被完成的清单,他和他的战友被她划了一个重重的对勾后,被放置在这里。
“安娜,我们走吧。”
我握紧她的手想要向前走,但是安娜却没有动。
我回望她,她仍旧是那副盲女的打扮,但是身姿却不再柔软。
“先生。”
“怎么了小姑娘?”
老约翰挑衅般地挑起眉。
“我们是一堆可怕的老怪物,想必是吓到你了对不对?”
安娜看着老约翰的方向。
黑纱下金色的瞳孔没有丝毫动摇。
“对不起。”
她说。
老约翰皱着眉,戏谑的笑容还挂在脸上。
虽然他的表情很可笑,但看起来却像是在哭泣一样。
“For what?”
他努力保持着笑容,让袖子继续卷在肩上。
但他像个正在取暖的人一样用右手揉搓着裸露的手臂,下意识地遮挡着那些伤痕。
“Everything.”
安娜回答。
于是老约翰第一次这样专注地看着她。
他看着安娜,像是在和记忆中的什么人做对比一样。
他上下打量着安娜,看着她盘起来的头发,她的黑纱,她的衣服。
他躲在阴影中凝望了很久,然后渐渐挺直他的脊背。
他让袖子从手臂上滑落,遮盖住那些可怖的伤痕。
最后,他站起身来,将最上面的那束铃兰放在安娜怀中。
“走吧。”
他说。
“走吧。”
☆
我和安娜回到了那片干燥的平原。
她曾亲手为每一位葬在这里的将士立了小小的木排,上面用别人难以看懂的语言写着她们的名字。
那是东方古国的文字,我也只能认出二三。
她扯下脸上的黑纱,金色的眼眸凝视着那片极乐大地,雪白的睫毛弯曲着,遮挡着飞沙。
我帮她取下包裹在头上的围巾,她银色的碎发被风不断撞击,拂过她白皙的脸颊。
她向前走了两步,将手中的铃兰放在了最新的那块木排下面。
铃兰是老约翰今天刚摘下的。
在两大片叶子之中,铃兰挂在花葶上的花朵低垂着头,像是圣母落下的眼泪。
木排上的字我认识。
「劳拉」
我们两个一前一后地站在木排前,很久都没有说话。
风声很大。
她褐色的裙摆在风中飘荡,恍惚之间,我仿佛再次看到她穿上了那身银色的铠甲。
她站立的姿态像是女王,像是战神,像是世间一切美好的化身……却唯独不像安娜。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的梦似乎是醒了,但却没人指出来这一点。
我想沉溺,想退缩,但现实就像是碎裂了无数片的玻璃,化作砂砾从我手中滑落。
每一颗砂砾上有着被她伤害、被她保护,同时也爱着她、恨着她的人。
我渺小的人生穿梭在其中,好不容易抓住了线索,有了联系,却又随时会在下一秒被撕裂。
永恒地活着是种怎样的感觉?
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只是个爱慕着她的普通人。
我想把她从漫长的诅咒中拯救出来……我想和她度过余生。
像微风,像春花,像竹林,像细雪。
或短暂,或漫长。
美好,却有终点。
我感到嘴唇有些痒,抿住后,丝丝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来自东方的我实际上并不适应这里干燥的气候。
我看着她的背影。
毫无意义。
继续坚持也毫无意义。
她会继续成为将军,继续成为神。
她不会死,而我会。
要死心就趁早,至少还能趁着年轻大赚一笔。
我低下头。
但是……
我还有最后一件不明白的事情。
“卡帕。”
她的声音有着安娜的柔软,却又散发着掌控者的魅力。
“……嗯。”
我的声音混杂在风里。
“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
我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