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半掺的话,好歹把必要的材料凑齐了,”棕比一只手捏着下巴,频繁的眨巴着眼皮,“现在我的目的是去试图调停还在进行的杀人事件,必要时动用武力,和这位老爷子的主子战斗。而老爷子的目的则同样是说服调停这种行为,坐下来好好在谈判桌上跟我商议如何把事实公之于众,必要时,对方也会站在主子的一方,跟我作为对立面。”
“要先想好退路。”
“说起来,我只站在我的角度上阐述了我知道的一切,你们呢?”棕比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的,询问道,“关于你们家族,你们的主子,我几乎一无所知。”
“啊,”老爷子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低沉的回应了一句,似乎那是非常不愿意回忆起来的记忆,“老爷真名为斯顿恩·马斯坦,是马斯坦一族的族长,也是最高的领导者。”
“我们马斯坦一族,自古便生活在这块神奇的大陆,香巴拉大陆上,浅海地带的天然暴风带,既是阻挠我们航海,探索世界的天险,也是保护我们不受‘外界’入侵的天然屏障。丰富的大陆资源,大陆上对你们来说神奇的生态系统,以及我们代代相传的幻术,使我们根本不需要对未来有什么迷茫,人民安居乐业,领导者开明贤能。我们是被神所眷顾的孩子们。我们既不知道大陆之外还有什么风景,也不知道在大陆外,还有比我们更为辽阔的土地和资源,尽管一切看起来都是平凡和平庸。我们,满足现状。”
“几千年了,我们一直处在农耕火种的,呃,古典生活。播种,收获,将‘碧儿’磨成粉状,加水,揉成块状,蒸成我们日常吃的粮食,就好像你们口中的‘面包’。我们建起围栏,驯养森林中的‘杜里可’,‘思卡卡’;我们吃杜里克的肉,使用它的皮制作衣服,将他们的骨头埋在森林里,第二年它们就会在大地母亲的恩赐下重生;我们使用木具,铁具,坐思卡卡车,思卡卡可以在湖面上穿梭,并且挂在后面的木车也不会落入湖中。我们使用塔比拉虫吐出来的丝制作衣服,柔软而光滑,一层衣服便可抵御少见的寒冬,并且一件衣服也可以在最炎热的中午,在太阳下工作。我们住在烧制的石砖屋中,冬暖夏凉。我们不需要过多的科技,大地母亲可以给予我们一切。我们崇尚人体的美妙,崇尚肉体之美,香巴拉大陆是我们的母亲,是万母之母,是生命的起点与终点。她控制河流的走向,森林的生机,山脉的发育。我们有自己的教义,是自古便流传的,它诞生于我们的生活状态,贴合我们的日常信仰,我们尊称,**教。”
“幻术是母亲大人给予我们最大的礼物。它所带来的,抱歉,我用中文,亦或是英语,亦或是任何一种阿卡迪亚大陆上的语言,都不能形容出来,因为这样的词汇,这样的奇迹,只存在香巴拉大陆之上,在你们这种追求与机械与科技的国度中,是荒谬且可笑的吧。”
“本该,我们应该继续以被神眷恋的孩子的骄傲身份,在这个我们所认为的‘世界’上,无忧无虑的奔跑着,可也许是注定的命运——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陌生的船只,陌生的铁皮舰队,陌生的人类,陌生的衣着,以及陌生的眼神。那一天,用他们的时间来计算,是二零零四年,七月五日。”
“老爷亲自与他们进行了交涉,但是由于我们语言不通,只能通过简单的肢体语言进行交流,最后迫不得已,只好动用了幻术——并没有结果,跟我们交涉的对象,根本不是真实的人,只是单纯的由机械制造出来的人偶而已。这在我们的观念中,是无法理解之事。”
“好在,对方也感到了困惑,暂时只将活动范围划在海滩附近,并没有对我们进行过多的干涉,斯顿恩看对方并没有恶意,也暂时停止了对对方的监视。”
“突然有一天,对方和我们进行了主动接触,使用着和我们相同的语言,用他们的话说,似乎使用了可以翻译语言的仪器。”
“终于有了像样的进展,随后的一切事情,便都继续在谈判桌上进行了。对方的到来,让我们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界之外还有更为广阔的世界,而我们的存在,也让他们感受到了世界山还存在着如此神秘的大陆。”
“我们将他们奉为客人,进行了热情的招待,他们也脱离了只在海滩上的生活,正式进入了大陆内部。对方并只有自动走路的人偶,因为在进入大陆内部,在我们的城市之外建立生活区的时候,出现了很多和我生理结构一模一样的人类。但是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见到藏在人偶之后的最高掌权者。”
“看起来这边的消息出了一点偏差呢,”棕比听到这里,略微歪了歪头,似乎在对比当初玉墀告诉自己的信息,“他可是非常自豪的说着豪斯是一个人去香巴拉大陆的。”
“我们以为一切都会如此平静的生活下去,有朝一日我们中的勇士会被他们带领出这片大陆,去更为广袤的世界上探索,认知,而他们也会带一些这块大陆上的奇珍异兽,进行友好的交流,我们第一次对充满未知的未来道路感到好奇。我们和他们围绕着旺盛的篝火跳舞,畅饮着由‘碧儿’酿造出来的‘格利克’,彼此欢笑结交朋友。”
“然而,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握着方向盘的手,陡然用力。
“八月一日,对方突然派人,称城市里有人,拐走了他们的人员,已经造成两名儿童失踪。但我们很清楚,从他们落地于此,斯顿恩老爷便下令,不准任何人处于其他目的打扰他们的生活,在周围活动等等,因此这根本是无稽之谈。”
“但与此奇怪的是,我们城市也有人反映,有人丢失了两名儿童,并且那两名儿童,是在某次篝火晚会上与他们那些人进行过接触的孩子......因此我们也怀疑是不是对方拐走了我们的孩子,还借以栽赃到我们的头上......”
“我们彼此抱着自己的理由争论,到最后都无法相互理解。也许这才是我们的本质,而最开始的一瞬而过的幸福,只不过是泡沫般的幻影而已。”
“八月三日,失踪儿童的父母袭击了老爷住处的卫兵,企图亲自与老爷质问,终于从见到的口角转为了肢体冲突——卫兵下重了手。阿卡迪亚人的父亲,冷不丁冲到了卫兵的怀里,而本来想进行护卫动作的卫兵,将手中的铁杖打到了他的脑袋。”
“已经,无法回头了。到最后,其实已经跟孩子的安全与否完全没有关系了,没有去再去找孩子们的行踪,反而大家都在彼此怀有着自己的感伤,以及对对方的仇恨。斗争在继续,不断升级,不断升级。个人对个人,家庭对家庭,城市对城市,民族对民族,国家对国家......”
“八月三日晚上,卫兵的家,遭到纵火。”
“八月四日早晨,出去狩猎的小队,中午被人发现,死在了银月湖畔。”
“八月四日下午,科研棚突然倒塌,四名人员人员死亡,八位自动人偶损坏。”
“没有人意识到去解决问题,所有人想到的,只有如何让对方感受到和自己相同的痛苦。”
“已经无法回头了。”
“八月五号,他们的战斗人员攻破了城门。”
“接下来就是,交流的最低等方式,战争,”时间一晃过了十点五十五,已经马上就要到达棕比所最终筛选出来的地点,科研区生命科学研究所第78分楼,人工生命培育方向的大楼,“我们以绝对的劣势,输得一干二净。”
“老爷,一晚上,仿佛又老了十岁,本来就已经苍白的发丝,也变得更为纤细脆弱。”
“我们从来没有战斗的嗜好,最高层次的斗争,就是去狩猎野兽也已。因此,仅仅过了一天,首都便被占领了。在时钟敲过晚上的十二点之前。”
“防线在不断后撤,代价是无数足以汇成河流的族人的鲜血,一切似乎都在对方的计划中,仇恨也好,幸福的幻影也好,我们像是玩偶一般在某个人的手中被玩弄。”
“原本以为,只要跟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只要退守到森林的深处,总有一天,他们的脚步就不会追上我们。但没想到,他们做出来的行动——原本以为,只是在对城市进行攻击,但是,没想到,他们焚烧了森林,城市,污染了湖水,在地面上挖出了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巨坑......”
“他们伤害了,母亲大人。”
“事到如今,他们一开始来到这块大陆的目的终于完全显现了出来:他们在试图寻找引起这一系列奇迹的根源,寻找大地母亲的踪影。环境在迅速恶化,失去了母亲庇佑的我们,就连呼吸都是困难。事到如今我们才明白,引起一切奇迹的本质,是埋藏在土壤深处的,脉矿,这就是他们的掠夺对象。”
“轰鸣的机器在曾经我们生活的土地上拔地而起,巨大的矿石被无人运输的车辆送进去,搅碎,过滤,加工,处理......守卫着工厂的,是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自动人偶。”
“失去了脉矿的我们,每天醒来都面临着灭族的危机。每天都拼劲了全力去偷取矿石原材料的残渣,用它们做成房屋,密集的房屋交错,最后化成了一座城堡,当初足迹遍布整块大陆的马斯坦人,如今躲在塔中,惶惶不可终日。塔外,曾经的世外桃源,曾经的我们的回忆,全部化为了乌影,化为了贫瘠的土壤,化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不毛之地(The Deadand)。”
“不会战斗的我们,从来没有意识过这种现状的我们,承受了万母之母给予我们懒惰的惩罚。”
“但,死去的族人,以及在城堡内苟延残喘的尚且活着的族人,永远都在跳动着我们的神经,刺激着我们勿忘族耻——”
“血债,就应该用血还。仇恨,对侵略者的仇恨,对遥远处的阿卡迪亚大陆上的所有人的仇恨,种子,已经播下,生长。”
“我们在最后的时刻,开始像祖先一样,拾起来最初的技能,战斗。借助万母之母给予我们的恩赐,幻术,进行属于自己的报复。”
“老爷,在筹备好建成塔,沉默之堡。之后便开始亲手筹建一批军队,只为了有朝一日,收付我们的实地,给予他们应有的痛苦,让他们流出来两倍,三倍,更为多的血液。”
“直到现在,人类,果然还是,无法相互理解的。”伴随着老爷子最后的一句话,他握紧方向盘,完成了极为潇洒的漂移,轮胎的声音在水泥地面上描绘出极为完美的曲线,还有着烧焦的气味,以及寥寥烟气。
“到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彼此分道扬镳吧,少年。”老爷子扭过头,对后座的棕比说道,“前方左转,就是你所定位的地点。”
“嗯?哦,所以,之后呢,你还没有讲完呢?”棕比显然是沉浸在了过去的腥风血雨之中,现在才反应过来,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整理了一下状况,自言自语的咕哝着,“从周围的状况来看,应该猜对了。”
“可是,为什么,”他又看了一眼时间,是十一点三分,随即打开车门下车,“如此静悄悄的。艾腾音那小子呢?”
“如果有下次,就把之后的故事告诉你吧。”老爷子站在他的旁边,盯着他墨绿色的眼睛。
“没有名气,没有背景,仿佛如同生活在漩涡中的蝴蝶一般的你,到底会如何改变这道龙卷风呢?”老爷子伸出手,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背。
“啊......”棕比看着他的表情,似乎看到了宝物一般,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那种冲动,那种感觉,似乎和当初,老爷子在地上愤恨的瞪着他时,一模一样,“你——”
“你笑了。”
“最后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棕比回头望着靠在跑车上,正在抽烟的老者,“你身上穿着的衣服,也是香巴拉大陆上产的吗?”
“没错,”老爷子用力抽了一口,随后从鼻子吐出相当量的香烟,“除了那栋建筑,以及科技产品,我们所用的一些日常品,都是从香巴拉大陆运输过来的,包括日常用水,食品,衣着,还有香烟。”
棕比眨巴眨眼:“事后,务必给我一根一样的,我很乐意叼着一根听你讲之后的故事,老爷子。”
“毕竟,我仍旧不知道,那种矿物,到底是用来做什么东西了。”隐隐约约中,棕比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是必须要知道的事情。
“啊,”老爷子举起持有香烟的手,“还有,虽然我和老爷同岁,但我不叫老爷子——”
“老朽,弗里曼·科科利尔·马斯坦,如果你愿意记住的话,少年。”
棕比望着他的神态,努力用自己的死鱼眼,露出了笑容——
随后双手揣在黑色风衣的口袋里,孤独的消失在了拐角处。
“对不起了,少年。果然,到最后——”
“人还是无法相互理解的。仇恨,不可能因为好好说话,好好相处,就会自行消失。”
你输给了现实了,输给这个残酷而美好的世界了,少年,不,理想的殉道者。
“既然如此,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的你,依旧在这条道路上,孤独的渐行渐远渐无书。”
“所以我把你载到了这里,只为了满足你的不切实际的夙愿,哪怕你也知道这是一条死路——
即使会死,你还是坚信,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食指轻轻敲了一下烟身,烟灰从香烟身上脱落,与残雪融为了一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