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把自以为是的常识代入自己毫不熟悉已然扭曲掉的世界中,随时随刻保持谦卑和一颗学徒的心,这是每个生命体,国家,种族,文明,世界能够生存下来的基本准则。
——节选自《完全史诗( Βιβλική
ιστορία)卷首语》
城市,是个体,不连续的存在。科技的走向,改变着人类的生活方式,越发方便的交通设备以及政策引导,使得单独的城市具备了几乎完整的生产力,外出旅行成为了少数人的任务需求,城市之间的来往,只有无数如同蚂蚁般驼行的无人货车。每个巨大的城市,成为了心照不宣的,独立国度,而真正掌控着每一个城市的,也同样不是肉食者鄙的政客,而是精于利益的商人。
Coppelia,葛拉尼,道,以他们为主导的城市,占据了世界的九成九。城市之间失去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曾经在古代,一辈子都不出村的现象,又再度回溯,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主流。通过强大计算能力而生成的人生规划,足以让一个人尽情享受个体从生到死的欢愉。不需要在乎其他人,只要自己足够开心,这是这个世界的主流,也是千百年来“道”的谆谆教诲。关系变得如此薄弱,以至于仅仅只是一个“名词”:父亲,母亲,儿女,妻子,丈夫,朋友,同学......所有代表着“感情”的词语,愈发干瘪,无力,只是游离于嘴边的应付,终究,我们还是走到了死胡同里。
人类,享受着“科技”的赡养,享受着“道”的赡养,享受着近乎于神的赡养。人类不必思考明天,因为有人帮助他们安排,人类不必思考危机,因为有人帮助他们脱离,只要活着就好了。只要活着就好了。
一个人漫步在城市的边缘,抬起头,巨大的城墙,森严壁垒,密不透风,它往往只是一个象征,心中的墙壁,才是真正的隔阂。
即便我们每日相见,可我们依旧陌生。对他人的麻木,单纯欢愉的追求,早已经根植于心。
而在众多的超级都市群中,汇聚着人类的结晶,科技前进的方向,未来的探索者,集大成者,石门二中,犹如一颗璀璨的明星,屹立于阿卡迪亚大陆之上。全世界的人类中的精英汇集于此,生活,学习,研究。所有商人富贾的儿女在此相互结交,为了各自的利益而成为嘴面上的“朋友”;天才与勤奋者安静的享受着最为高端的科研环境。而为了服务他们的生活,更是吸纳着全世界的优秀基因,喧闹的商业区,就是微型的全球市场,从高端的商场,到接地气的跳蚤市场,从珍馐,到可以闻到碳火气的大排档——
这里既是世界,世界,即是它的缩影。
“可你,你们,所有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棋子’们,参悟者们,”比思卡特斯合上了自己手中的书,城墙的高耸恰巧遮住了刚刚还在他身上普度温暖的光线,“难道真的相信,这是少数人的抉择,是所谓‘道’的引导,是科技的必然,而不是——”
“人类整体的悲哀,和自我欺瞒吗?”失责。
“好冷。”少见的,午后仲离一个人走进光线并不充裕的咖啡馆中,一边咕哝着,抖了抖依旧挣扎在肩膀上的残雪,随后脱掉自己的棕色风衣,露出加绒的纯白色衬衫,以及紧身的浅色牛仔裤,深棕色偏黑仿皮毛靴子上,保护脚腕的绒毛上的雪则顷刻被室内的温度所折服。她浅金黄色眸子里,并没有被琐碎的日常生活而磨灭,依旧明亮,还有光。仲离甩了甩头,确保自己的中分超长刘海的单马尾头发并没有湿掉,便踱步向吧台走去,高跟鞋在温暖的黑色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卡沓”声,然而并没有一个客人抬头,因为没有抬头的理由。
这个世界不需要去关心其他人,就足够自己活得很好。仲离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氛围,这种如同玻璃一般的虚假和脆弱。她一声不吭,坐到了一位正在喝咖啡,因为穿的蛮厚并且戴着帽子而分不清性别的人一旁。
“抱歉,这里有人了。”仲离一旁的人低声发出警告,从语气来看,应该是女性。
“我还真没听说过吧台的座位还有占座这一说的,”仲离用食指关节敲了两下木桌,肤色白净,动作干练的服务员稍稍点了一下头,熟客之间的暗语,“那么,是谁如此嚣张,要坐在这里呢?”
“是我伟大而辉煌的卢阿娜,胧国的冷面公主,亡国的叛徒,万人的救世主,西之赤龙王,仲离·dragon。”她抬起头,侧过脸歪了歪头,嬉笑着说出来一大串的头衔,同时将自己头上的棕色软帽摘下来,果然,也只能是潘。
“如果你说的是玩笑话,那我就原谅你,”仲离少见的在木子歌之外也露出了自己的笑容,毕竟对于仲离来说,潘是仅有的挚友,也是除木子歌之外,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但是这些过时的称号和蔑称,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太奇怪了。”
“但是,也只有拥有这份记忆的人,才能理解我吧。”仲离和潘过去的经历,早已经如同风一般随着那个世界的崩塌毁灭而散去。
“所以,”将与帽子同色调的棕色铜扣大衣脱掉,内侧身着黑白色混色调的无帽衫,黑色超短牛仔裤,以及黑色加厚过膝袜,高帮大号运动鞋的潘,将手里的最后一口咖啡倒进嘴里,放回桌上,推了回去,而站在吧台对侧的服务员则早已经在一旁等待杯子的回收,“你把我叫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公主殿下?特意把我叫到一个陌生的咖啡馆里,该不会是想批评马雷亚那家伙的咖啡有多难喝吧?”
“你还是叫我名字吧,公主这个词听起来让人背后一颤,卢阿娜早就灭亡了,不,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仲离苦笑了一声,接过来并不说话的服务员的一杯调和咖啡,看起来仲离是经常来这里的,“我对佐伊家的咖啡没什么看法,他们家族的特产能在贵族之间流传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佐伊,是马雷亚的姓氏。
“你也知道的,在我们那个世界,在胧国,每到了关历十二月二十五日,就会举办冬日祭,来庆祝一年的丰收,并且准备着第二年的开始,”不知为何,仲离突然谈起来仿佛在童话故事里的世界文化习俗,风土人情,“从十二月二十五日一直到一月一日,每一天都充斥着热闹而繁华。白天的祷告,清扫,紧张而忙碌的准备,夜晚的松柏树灯,游行,舞会,合唱团,吟诗队,还有全家合力做出来的盛宴,最后对着烟火许愿,最后怀着愿望而入睡......”
“真是,太怀念了。”
潘看着少见的富有生活情趣,并不是平常那一副冷冰冰,冰山美人形象的仲离,浅浅的笑了一声,同时心里有些微妙,她也应该拥有同样美妙的回忆,她本应该有的——
“我知道的,我提起的这些幸福和一般人的经历,你是不会感受到的,”仲离突然把话题停下来,眼睛里充斥着内疚和惭愧,“毕竟,让你一生不幸的罪魁祸首,正是我——”
“打住吧,仲离,”潘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今天来不是让我们互相道歉的。”互相。
“所以说说了半天,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呢?”潘接过来续过的咖啡,啜了一口,有点烫舌头,便作罢,“冬日祭的话,这个世界上也有啊,我记得叫冰雪节来着,好像是因为在这几天,会全球性的降雪,因此便流传了下来,我记得也是阿卡迪亚历十二月二十五日晚上到十二月二十六日,然后就是一月一日的元旦了,然后就是在下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是每一年的‘春节’,虽然并不像我们那样每天都在庆祝,但也可以说很紧凑了。这种知识,你个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几十年的女人该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啊,”仲离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手指肚在咖啡杯的把手上搓来搓去,“但是,今年,这不是不一样了吗?”
“我想,和木子歌一起过一个特殊的冬日祭(冰雪节),唔,用木子歌国家的话来说,是叫——”
“叫‘过年’,也叫‘除夕’,”潘若无其事的将话说了出来,“在关历中,一月一日就是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昽国的‘过年’一直从上一年的十二月三十,一直庆祝到第二年的一月十五日,第一个月圆之夜,也就是他们的‘上元节’。看起来‘祂’是将那个世界的关历和昽国,卢阿娜(胧)国的传统节日糅杂了一下,变成了这个世界的阿卡迪亚历和节日。”
(编者按:千万不要把这个阿卡迪亚历,关历,和农历阳历搞混,阿卡迪亚历和关历的时间是一模一样的,在他们的历法中,二月是有29天,并且每四年为30天,并且没有十二月三十一日,但总体来说还是每年365天,或者366天。)
“我都不知道,原来潘你知道这么多关于昽国的习俗啊......”仲离发出感叹,也算是有些欣慰,至少她的脑子里并没有被迫被刀光血影所填满。
“有人告诉过我,”潘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色彩,好似星空的混色一般,“告诉过我这个世界有多大,告诉过这个世界有多丰富,告诉过我人生还有很多可能性和机会,告诉过我很多我未曾想过的事情......告诉过我,我可以不再负重,我可以不再为了愧疚,为了赎罪而每天活在尸体堆上......”
那个人曾经拯救过我,那我现在,也要将这份恩情,还回去,再一次拯救那个人。
仲离看着俨然已经偏离话题的潘,不忍心打断,毕竟她的不幸,皆因自己而起。
“所以,”潘倒是自己将话题打住了,接着说道,“所以你是要问我怎么跟一个我同龄的高中生过上一个愉快的冰雪节吗?”
“除去过去世界的事情不说,这种事情你问我是几乎得不出答案的,”潘喝了一口温度降下来的咖啡,悠悠的说道,“再怎么说,我们之间性格差的太大了,就算现在是同龄,爱好什么的也会差的很多,而我们都喜欢的东西,你这已经相处了三个多月的,肯定也知道,因此——”
“没用没用的~”潘满脸坏笑。
“我......”仲离的眼神有些失落,“我只想,在除夕之前,尽可能给她一个美好的回忆......”
潘突然不笑了,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仲离会这么做,以及她刚才嘴里除夕背后的含义——登基。
“我知道她在逃避,我理解她,这是她的性格本能,但我同时也无法理解她的逃避,”仲离将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在战斗的时候,我们总是可以相互配合,可一旦平静下来,我便开始胡思乱想,明明我知道不可能,我也知道她也不会,她只是在逃避......”
“可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已经没有时间再像小情侣一般闹别扭了。”所以我选择再退一步了,选择对过去和眼下的事视而不见,只是想和她度过一个美好的时光,直到,直到——
直到阴阳化合,光火调和,她成为世界的主宰,登上名为“唯一”的龙之王座,将这个世界化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再降下龙帝之怒,用火光净化这个世界的一切。
“你又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为了她而牺牲,为了胜利而牺牲,我的挚友?”潘心里默默念叨着,脑海里响起当时,在“末日祭”中,仲离她最后的呐喊,“那怕已经失败过了,你仍旧认为那就是真正的方法吗?”
将阴阳化合,二龙和一,一条龙杀掉一条龙,真的会让封印的力量解封吗?自古以来的纷争,真的就是正确的吗?
潘不知道真相,她只知道她知道的事情。她无法阻挡仲离的“愚蠢”的决心,因为潘无法说服对方,也没有证据说服对方。
爱,对于自己来说,真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明明就在眼前,却不能所有深入感受的事物,哪怕是千万的感受,也只能浓缩为轻微的一句“认识的人”。说不出口,然而这个世界却属于大声说话的人。
因为无法真切的感受,因为见惯了腥风血雨和人间的无情,便要这般的无情和冷漠吗?潘在心中狠狠的斥责着自己,然而这种斥责,又何尝不是一种渴望。
“我......”潘张开嘴,嘴唇微翘。
“我无法承担让你们彼此和好,并且永远不会走到命运的尽头,面对彼此生死的责任。”潘抬起头,头顶上的昏黄灯光此时的如此的耀眼——
“嗯......”仲离也知道,自己的请求实际上是非常强人所难,如果潘做的不够好,如果出了一些问题,不但木子歌和仲离会留下遗憾,恐怕潘也会余生悔恨的吧,她不想让这个唯一的挚友有所负担,她知道,潘已经背负的足够多了,“我也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了。”
“所以我不说我答应你的要求,可是我会把你这些话放在心上,等我找到有力的线索时,我一定会汇总起来告诉你。如果很难解读,到时我一定帮你。”潘用右手食指,弹了一下咖啡杯的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和咖啡馆悠长的大提琴声相和。
“诶......”仲离有些惊讶,她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潘已经相当委婉的,用属于潘自己的方式,答应了下来——功不在我,过不在我,一切由你。仲离转过身,双手抓住潘的右手,唤道,“好......”
“如果这样你能接受,我就帮这个忙。”
“非常谢谢——”就在仲离下意识要说完“谢谢”这二字时,潘用左手捂住了对方的嘴巴——
“如果你要道谢的话,岂不是我就有责任了。”
“所以我只是会做我应该做的,”潘站起来,将手慢慢收回去,“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挚友,不是吗?”
“即便是作为卢阿娜国家的罪人的后代,我也很,想看到你笑的样子的。”潘露出自己的虎牙,将收回去的手又再次伸了出去,摸着对方的浅金黄色长发。
我们是挚友,也是敌人,同为贵族,命运却截然不同。
脸湿了,是又下雪了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