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不会活在过去。
这个世界,温暖,亦或是寒冷;贫穷亦或富有;自由,亦或束缚,其实对于今天站在星空下的少女来说,都差不太多。能够影响她心情的,只有今天的世界是否有趣,这一秒,是否足够能让她以慵懒的姿态获取愉悦。
潘活在过去。
越是对过去的否定,执著于“现在”的时刻,就越发印证着对过去的无法割舍,无论是在彼世,站在死人堆上,可以看到莱特斯纳海因为奔涌而泛起的泡沫,还是此世;从小活在牢狱一般的庄园中,陪伴她的只有面无表情,只能够理解命令的女仆和管家们,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只有“多普诺夫”,还有空荡荡的房间里木椅上的娃娃。即便撕裂自己的声带去否定,去选择遗忘,然而海水只会越发狂浪,脸上是残留的湿咸。
到最后,还是不肯让我浅尝,一瓢人间暖吗?越发的,越发的,潘对幸福的定义开始扭曲,黄昏下开始的叮嘱和祝福早已扭曲不堪。潘的眼里,只剩下了虚晃和怠惰,最大的兴致,就是能够让自己发笑的事情,然而笑过之后,依旧是空洞的苍白和干枯。
轻轻扶住自己心脏部位,感受那份紊乱:在大笑后,除了苍白和干枯,还有一丝,暗中滋生,不止有何而起的羡慕——羡慕着别人的微笑和烦恼,羡慕着他人能够“动真情”,羡慕着他人的相互依赖。
“那到底是一股什么滋味呢?我不懂。”是心脏超功率负荷吗?还是肾上腺素急速分泌,亦或是脸部血管扩张,呼吸稍稍困难,脑袋发胀?潘从来没有依赖过任何一个人,只有他人依赖她的能力,她从来没有感受过,依赖她人的味道,那对于“潘”这个人来说是绝对不允许的事,一旦开始依赖,软弱便会呼之即来,缠绕自己的身体,窒息,尽管潘在渴望,可她绝不会迈出这样的出格之事。
她已经尝够了软弱,她不能违背自己的本意。她还是活在过去。
所以,幸福,难道就是这样的吗?是每个怠惰和大笑定格的瞬间,就够了吗?众人嘴里的幸福,难道就是眼下的每一秒空虚的“无”吗——如果真相就是如此,那大可不必追寻,甚至会因此二度发笑。
大家都以为潘很幸福,她笑得很开心,也很没心没肺。
......
偶尔潘会想起这些问题,就像今天晚上,无法入眠,尽管在她的身侧,还有一位。一位出格之人,一位毫无理由对她人心生善意,一位看起来如此“耀眼且碍眼”的角色。
温暖。潘有生以来,第一次冲破了自己的防线,与“依赖”接触,尽管这个角色,本应该在她出生之时就出现,本应该由一位“母亲”实现。她还是没有活在过去。
“或许,她是‘祂’派来,解脱我的罢。”翻过身,潘倚靠在枕头边,胳膊托着脸颊,另一只手给她盖上了被子,或许皮肤太过嫩滑也不是什么好事。
......
“母亲。”潘记得,自己在这个世界第一次说出这个词时,她的对象,是父亲刚刚领进门的女人——而那个女人,潘有些印象,也没有印象,能够想起来的,就是她曾经是家里的女仆。能够进入葛拉尼家做女仆的,也是世界上的名流才有资格。
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的潘看着鑫儿的背影,越发模糊。
生母,在自己还没能学会说话之前,就因为器官衰竭而死,死因不明,能够塞满一个机场的医生热热闹闹的为了生计讨论了足足一周,最后一致得出结论是死于家族遗传。所有人都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饭碗:基因,谁也没办法,天注定。况且据说生母本身就体弱多病,生下潘之后便经常性的生病,“因此解释合理,大家都很开心,媒体可以挺起胸膛报道,手下可以放心大胆流下眼泪”。
生出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父亲的妻子,他们的葬礼和婚礼,是不同一年的同一天。
多普诺夫没有那么大的忌讳,他觉得潘·葛拉尼需要一个母亲,而自己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妻子,而这位女仆曾经服侍过潘的母亲,也就是自己的第一任妻子,也服侍过一段时间潘,肯定各方面交给她都没有问题。因为他几乎不怎么回家,每年几乎只会在春节外出旅行时和潘见面。婚礼之后,多普诺夫又消失了,他的对手,每时每刻都在暗流涌动,觊觎着垂涎的财产和地位,多普诺夫需要守护自己的一切。
潘对面前这位鹰钩鼻子的金发女人,据说她来自遥远的北国,是一位非常著名的植物学家的女儿。但潘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因为她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母亲”没有管束过她,而是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曾经是“同事一场”的女仆和男童们。然而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无一不忌惮着“葛拉尼”这个词语背后的力量,从来不敢言半个“不”字。
可这样,不正常——潘活在热闹的孤独中。
潘几乎也不怎么见“母亲”,不是她不想,而是“母亲”也不经常出现。有时候,每天要出动二十位女仆等人,才能在夜店的舞厅的角落里找到酒气熏天,衣着不整昏昏大睡过去的“母亲”。
没有人告诉过多普诺夫,因为每个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死,大家都得死。
除了每一年的旅行,潘生活的范围,只有这个庄园,没有任何电子信息产品,接近与世隔绝的庄园。虽然大的看不到边,可她却总觉得,狭小的喘不过气,而照顾她的人,同样的一辈子也别想从这个庄园里“逃离”。
个子逐渐长高的潘,几乎每一日都把自己锁在房间中,除了每一周日下午,她会打开生母生前的房间,打扫一下。只有她拿着钥匙,甚至连“母亲”都没有进入这个房间的权利。在母亲逝去之后,多普诺夫便将这个房间的钥匙,在某一年的旅行上,亲手交给了潘。说等她识字了,就可以读母亲过去喜欢看的书了。
拉开窗帘,黄昏的阳光照射下,偌大的房间,尘土在黄色的以太中轻舞,潘轻轻呼吸,感受着母亲留下来的氤氲——尽管房间里,只有陈旧的木头味道。泛黄的地板上的某些位置甚至还留有无论如何都清除不掉的血迹。本来是无可奈何作罢的痕迹,如今成为了触目惊心的残响。
床头柜上有一个母亲特别喜欢的花瓶。没有人说起,这是潘猜的,因为只有这个看起来特别拙劣的花瓶,和本就奢华的房间,格格不入。
潘已经十三岁了,她终于下定决心,打开母亲的书柜,探索母亲的过去......
为什么,在一堆古籍中,找到了母亲的日记本——潘将其带回自己的房间,咯手的封装真的会让人觉得这是一本不知名的古籍,会放错也是可以原谅的。
母亲,直到死去的前天晚上,都在写日记吗?原来那场病,是来的如此意外,如此突然。
“伊芙今天也是送来了非常漂亮的花,虽然我一直说可以多派两个人照顾我,可伊芙说,无论是谁都不放心,只有自己亲力亲为才能够从容,真的是麻烦她了。今天也是把花束**了花瓶之中,老公当年送给我的他亲手制作的花瓶,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厌。”
“我的身体状况我自己很清楚,只会越来越糟。就好像折去根的花朵一样,等待的只有死亡,可我不愿意看着花朵凋零。尤其是花束中间那一朵最为美丽的,每天都会出现,然而每天都会在第二天飘落,消散成尘埃,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下定决心把它摘了下来,深深的闻了一下花芯中散发出来的异香,恋恋不舍的压在日记本中,或许这样很丑,但眼下,我至少想不借助其他力量,自己亲手做一个——”
页码翻过去,一张干枯花朵的书签飘落到潘的大腿上:“纪念物。”
挺可笑的,潘第一次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原来是从日记本里知道的,而且还是从生母的日记本里——伊芙·葛拉尼。旧姓,拉玛特(Ramat)。
潘拾起沉睡在大腿上的记忆,将它物归原主。仔细想想,或许那个叫“伊芙”的后母,其实也不是很坏,也许她只是因为没有多普诺夫的关爱,她也本该拥有“丈夫之爱”的,而得不到的她,沉溺于玩乐,对自己不理不睬,迁怒于此,也就情有可原了。
下次见到“多普诺夫”时,一定要当着他的面,对“伊芙”喊一声,“母亲”。
可她没能做到。
夏天,在众女仆和保镖的呵护下,她在森林玩耍。
日记本中的感动,母亲对生活的乐观和对丈夫的爱,让潘感觉这个世界原来还有另外一种色彩,而自己一直以来灰色的世界,似乎多了一份蔷薇。甚至今天,她第一次如此愉悦,要来一次远足,一直以来只在窗口眺望过的景色,今天一定要亲自见识一下。
花海,应接不暇。
远处,有一朵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夹在日记本的那朵,最为美丽的,像是自己母亲的发色一般姹紫,如同自己发色一般的姹紫。只有那一朵,茫茫花海中,只有那一朵。在花圃中奔跑着,以甚至女仆都跟不上的速度,奔跑着,伸出手,想要摘下来——
“大小姐,危险!”尖锐的警告声传了过来。
“危险,危险是指什么?”潘停了下来,这个词,完全无法和眼前的状况联系起来。
“大小姐!”贴身女仆一下子终于赶了上来,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同时捂住了潘的鼻子。其他的女仆则同样一边捂住她们自己的鼻子,一边抬起脚——
将那朵花,踩了个稀巴烂。
“你们在干什么!!!——”消瘦的胳膊在女仆的黑白服中是如此的碍眼,挣扎着就好像干枯的树根一样,“为什么!!!——”
“大小姐,那朵花是有剧毒的!!!”
还在挣扎的胳膊突然停止了运动,停滞在空中。她的眼神空洞无比,仿佛被什么尖锐的刺贯穿一般。
她没能说出下一句话,哪怕是嘶声力竭的呐喊......
那朵花的名字叫“藒”,香味有剧毒,长时间接触,毒素积累会导致器官无故衰竭。这种本来只会出现在西北部的深林里的植物,绝对的杀人花。如今却在接近与世隔绝的西南庄园里出现了。无需解释,也不要解释。潘懂得一切。
“每一天,她都会把这样含有剧毒的花,送到自己生母的床前,插在父亲送给她的花瓶中,让她享受着迷人的香味和外观——然后一步步走向死亡。”躺在生母的床上,潘感受到自己的周围,都要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黑”中。
仅仅是为了这份地位,这份荣华富贵,这份无聊的虚荣,而举起了手中的刀子。潘侧过身子,怀里抱着生母的日记本,颤抖。难道只是伊芙她一个人吗?难道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吗?难道不是在所有人的众目睽睽下,进行着这样的一场谋杀吗?而自己,却只能,却只能——
软弱到连哀鸣都无法发出。说不出口。
伊芙代替了母亲的地位,也迟早会有下一个伊芙上场。
也许还有最后一个方法,潘没有试过,但她必须尝试,在下一次和父亲见面时,要把一切的真相公布出来,她绝对不能允许真相,就这样流失于涕泪纵横间。
这是她最后的挣扎,那怕同归于尽。
......
醒来后,自己已经躺在不知名的房间里了。除了床,还有张桌子,一封信,还有一块板状物。
潘从床上爬下,极度的害怕和紧张得来的是极度的镇静和麻木,她拆开这封信,映入眼帘的是整齐干净的西部文字:
原谅我,重获新生吧。如果有明天,请舍弃掉“葛拉尼”这个带着耻辱的姓氏。
不小心,她触碰到了那个板状物,屏幕立刻亮了起来,声音从中传了出来:“今日,巨型国际科技集团,最高负责人多普诺夫·葛拉尼之女所居住的庄园发生大火,包括多普诺夫总领事妻子,伊芙·葛拉尼在内的一百二十七位人员死亡,尸体均已找到,但其女,潘·葛拉尼失踪不明,怀疑遭遇绑架,今日上午九点发布新闻发布会,发言人称系为谣言,女儿尚在,但碍于商业原因拒绝提供任何有关潘·葛拉尼的图像。当地警方依旧在与分部进行交涉中。”
不懂为什么这块板子为何会藏着声音和画面的潘,歪了歪头,但十三岁的她正是接纳能力最强的时候,也没有多在意,在吓一跳后又继续看起来这封信——
“离开这里之后,向东走,直到石门这个东部大区域,买一栋你喜欢的房子,选一所你最喜欢的学校,钱都在信用卡中,只要掏出来递给对方就可以了,记得拿回来。高中之后进入石门二中这个城市。”
“最后,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吧,我亲爱的女儿,不,潘。”
“你不要原谅我,至少你要像风一般自由。”
没有落款,但已经不重要了。
信封里还有一张卡片,或者说“信用卡”。
到底是天高皇帝远,担心玉石俱焚,还是事业和家庭无法兼顾,只能忍痛放生,亦或是对自己心爱妻子被人谋害的后知后觉,无能悔恨的最后赎罪。潘永远也不明白多普诺夫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自导自演一场荒谬的戏份,但她明白的是——
至少,在他所要保护的东西中,有“女儿”的一个席位。
“父亲。”她撕碎了信封,收纳起平板,将信用卡装进自己的口袋里,背起早已准备好的行囊,推开门外,门外的阳光异常的耀阳,她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夹杂着寒气的明媚阳光——
门外是熙熙攘攘的街道,以及各色面孔。笼中的小鸟,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庄园外的世界。可她开心不起来,她感受不到,笑的含义,仅仅是咧开嘴唇就好了吗?她的眼前浮现起某个身影,虽然只在照片上见过,但她永远不会忘掉——
“母亲......凯琳娜·葛拉尼。”她哭了出来。
......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伴随着轻轻拍打的触感,一个熟悉的声音惊醒了半睡半醒的潘,她睁开眼睛,眼前是支棱起身子的鑫儿,她看起来十分担心,“你出了好多汗,而且看起来脸色苍白——”
“没事......”明显的谎言。
“虽然我不知道小潘梦到了什么,”鑫儿歪了歪头,一把将浑身发黏的潘抱住,“但是没关系,有我在呢,不要害怕哦。”
“小潘看起来总是笑得最开心,也是最坚强的一个,可是,再怎么坚强的人,都不可能一个人独自生活下去,”她轻轻抚摸着潘的紫色长发,将对方的脸埋进自己的怀里,“要不然,岂不是太累了。”
潘愣住了。
“是啊,偶尔也,”潘全身在颤抖,尽管在颤抖,可内心深处,却出乎意料的沉静,一种仲夏夜的安宁,“我是说,就这样,依赖着他人,也挺好的,就像,就像——”
“妈妈。”她不自觉的,下意识的,呼唤。
“是妈妈哦。”鑫儿闭上眼睛,同样享受着这一刻的共鸣。
很远处的书柜上,摆着一本书,咯手的外皮还带有烟熏痕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