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那一枚导弹的炸裂,击碎,吹散了天穹之上的星尘,亦或是帷幕之下的星尘不愿看到这番混乱,悄悄隐去身形,闭上眼睛。
他们说是鸿兴的一手好牌打了个稀烂,才导致如今这份混乱,这是他应得的下场,应该吞下的苦果。可没人知道这场混乱是否来自偶然亦或预谋,也不知道永远坐在最高之位上的那个男人究竟在想什么。这份混乱不能归咎于任何一个举枪人,因为除了统一在大楼下静坐的保守派,在城市间暴行的人们,从来没有抱有任何统一的信仰以及行动纲领。只是遵行着生物的本能,在暴力的驱使下恣意妄为。
路灯的灯罩被冲击波所震碎,从中脱落的灯泡在仅存的一根电线下摇曳,摇曳,灯影如同上吊的稻草人,一种诡异的不详氛围笼罩着整个城市。忽然一阵风刮来,风之遒劲,竟将整条电线从路灯中扯断,脆弱的灯泡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又如昨日流星,直冲冲与大地亲密接触——碎裂的声音,是如此干脆而绝望,好像,碎掉的心。
潘的身姿将风勾勒出微妙的轮廓,双脚无情的踏碎大楼的墙壁,以无视地心引力的方式在钢铁水泥构建起来的无机质森林里以绝息狂风的攻势奔跑着——棋子在这个世界的身体素质,感官扩张等不属于消耗魔力的基本能力,是完全再现了他们在过去那个世界时的模样。很难想象,在过去的那个世界,在属于潘的时代中,她到底经历过何种试炼和磨练,才练就如今这般姿态。
然而越是如此想象,越是夸耀潘的强大与光彩,就越是突出了此时的她,她的身影,是那么脆弱和娇小——
这个城市是如此的庞大,庞大到结构复杂,世间森罗万象,都被鸿兴包揽下来,多元的商业文化区,高楼耸立的学习区,羊肠小道,阡陌交通,到处都没有,到处都不存在,大到甚至找不到一个人,找不到自己的一丝眷恋;然而这个城市是如此小,小到只要自己想,自己的双脚就能用难以想象的速度到达任何想要到达的地方,自己的双手就能触及到任何自己想要触及的事物,小到,甚至容不下一个人,容不下自己的一丝眷恋。
潘的五感完全放开——对于每一个棋子来说,为了减轻大脑的信息处理量,避免不必要的运算,他们是可以随意控制自己的五感对外界的感受程度,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上限——潘的能力,她的术式,是尽数依靠这幅身体的格斗,因此对于她来说,感受这个世界的运行是如此的重要,因此她可以,她的上限即便在棋子中也是如此优秀——她尽数放开了自己的五感,完全忽视了自己大脑的负担。
一般来说,只有“思维”越强的人,大脑对信息的处理量才会越强,而潘偏偏是那种半吊子——他的感官扩张能力和脑内的运算极为不衬,因为她并不是那种构建术式,以术式本身的威力进行攻击的术式家——也就是为什么,只有潘将自己的五感约束的如此之紧。
双脚腾空,随后放松,任凭她的双脚如同冲浪般在大楼的墙壁上滑行,比普通水泥钢筋强度高上数十倍的墙壁如同豆腐一般被切割,如同浪花一般从她的身旁掠过——她随意的躲避着飞来的流弹,即便击中对于她来说也只是如同春日午后的窗边微风吹拂。
她闭上眼睛,泪花在眼皮的夹击下被揉碎,化为碎花,转瞬即逝。潘的感官此时已经囊括了整个城市,她感受着,感受着被她成为“鑫儿”的信息,在大脑的信息之海中,她的身影如同多重紫色幻影,出现在每个她曾经存在的位置上,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她曾经站立过的街道,逗留过的商店,她的笑容,她的爱抚,她的手的温度。
不知不觉,从来没有依赖过任何人,甚至认为依赖别人就是自己的弱小,是不能忍受的罪孽的潘,即便伤痕累累也绝不会让任何人搀扶,只要有一堵墙就会自己扶着站起来的她,就算没有墙也会在休息够了之后自己再次站起来,以更加努力的速度跟上被甩下进度的潘,此时此刻竟然在渴求着一个人,渴求着一个温暖的归宿,渴求着依赖的感觉。那种依赖着的心安,绝不是站在只有她一人存活的沙场上的胜利的心安;不是所有“罪人”都被折磨致死,只有她侥幸活下来的庆幸和自嘲;更不是一人之下,万军之上的一骑绝尘的自豪与勇猛。
然而,潘再一次和自己追求的晨曦光辉,错失交臂。她站在那个街头上,站在那个花店门招牌下,站在咖啡馆木牌前,站在商店的衣架后,寻找着鑫儿的残留的痕迹,除非她离开了这座城市,否则就算被粉碎成了碎片,她的痕迹也会留存在某个地方,而潘也绝对会找到那个地点。
一晃而过。
她静静站在一则街道口,手,无力的扶着拐角处的冰冷的水泥墙壁。潘不忍心将自己的头扭过去,因为,在她扶手的方向,是那个巷道——是她们,第一次相遇的地点。
潘记得。在那个吵闹够了的清晨,被垃圾桶的翻到声所吸引了的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将自己的脚步向这里走去——就好像现在的她一样,此时的她们的步伐竟是如此的一致——同样的心跳,同样的脸颊颜色。
她就静静躺在那里,血线一直延伸到远处,但是她的身体却没有一处血的伤口。静静睡在原地,或者说昏在原地的鑫儿,就好像从天而降的天使一般,就这样出现在潘的视线里,出现在潘的生活中。
啊,明明只是十几天前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记得如此清楚,那肯定是因为,自己的内心早已经在渴求了吧,就好像呼唤着甘霖着的龟裂的大地;那肯定是因此,她的出现,对自己是多么重要,填补了自己两个人生都缺少的碎片,因为她的出现,她的微笑,她的包容,自己才成为了如今的自己——就连眼下的弱小和绝望,都要被称为幸福。
然而,潘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在她的面前,并不会出现鑫儿,不会有那个如同雪一般肌肤的她,不会有那个恬静的她,不会有那个就连身上的伤疤都如此凄美的她。不远处依旧有不明炸弹爆炸,然而在潘的世界里,这里是如此的宁静,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呼吸,心跳,只能感受到,鑫儿曾经存在于此的残留。
她肉身上的伤疤,仿佛是谁的吻痕。
“喂,别下这么看气氛的雪啊。”自从在街道**气之后一直保持沉默的潘,如今双手举与肩齐,喃喃道。几片雪花落入手心,顷刻间消融化水。看不见,看不见她的脸,她的眼。冰冷的触觉前所未有,这种刺骨的感觉并不只是因为几片雪花,更多的,是来自自己身体的内部。
“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潘用着嘲弄的口气,“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以为即便在‘游戏’里也可以保全自己和自己珍贵的人的我,如今竟然毫无征兆的,失去了马雷亚和鑫儿,然而我连任何信息都无法感知,就连是否是棋子所作所为都无法推断出。”
“太差劲了,我。”对于此时的潘来说,她的一身武力,越是毁天灭地,越是无所不能,就越是她无比巨大的负担,是压死自己的不堪重量。
“不对,”潘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没断掉的踪迹。”隐约中,潘终于意识到一个并不算难理解的事实——不管怎么说,鑫儿都不可能在这里突然出现,她一定是从更为早的时间来到这里,不管以各种方式。
没错,潘能感受到,连接着拐角巷道的深处,连接着另一侧的街道,能感受到“似乎是鑫儿但又不完全是鑫儿”的痕迹,这种混杂而诡秘的痕迹是如此奇怪,以至于让潘最先感受到的,竟然是——恐惧。
但她选择性的忽视了这种恐惧。只要能做出更多事,眼下的她不在乎什么,只要不是无能的站在原地,让大雪和悲伤淹没自己,只要有一个盼头,她就可以继续行动下去。
一步,两步,追踪着这股痕迹,潘开始了最后的挣扎,随着距离的拉长,这股痕迹离开了巷道,离开了大街,左拐右拐,痕迹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变得不像鑫儿,但是仅凭着最后如同蛛丝般的残连,潘依旧在迅捷的行动着。
她回到了,会场。那里是一切的开始。
肩上积下一层薄薄的雪......
在上次事件之后,碍于舆论压力,陈和路路的乐队被迫解散,并且路路和陈作为嫌疑人被警卫处传唤问话——当然,这都是鸿兴的事后处理,做做样子而已。除此之外,整个会场被鸿兴有些情绪化的一令之下暂时封禁了起来,为的就是防止舆论进一步发酵,虽说就结果论来看这样反而起到了反效果。
如同燕子般矫健,蜻蜓点水,潘回到了会场内部,顺手用最基本的术式击碎了摄像头和巡逻型机器警卫。气息越来越微弱,陌生的成分越来越大,但是沉浸在寻找“鑫儿起源”这个看似无用功的潘,并不在意这种变化。
尽管冲刷了许多遍,又用了相当量的先进洗涤剂,但是在感官无限扩张的潘看来,会场的世界,依旧充满了腥臭味,以及血的痕迹。任何正常人如何可以有现在潘的视野,那么任何心理坚强的人都会跪倒在原地作呕吧。
历历在目,她曾经走过相同的道路,就在十几天前,那是会场另一边的通道。
一模一样。
谁也想不到,在他们在异空间里为了不明所以的奖励,为了各自的理由而战斗的棋子们。空间外居然在发生如此,肮脏到极点,残忍到极点的行径。然而凶手如今依旧不知踪影,鸿兴也如同藏匿棋子们的存在般,藏匿着这个城市一切非正常犯罪的存在。
只要大家相信石门很正常,那石门就是充满光明的,就会有努力的动机。鸿兴是那个让大家相信的人。
曾是。
走出漫长的通行道,潘终于来到了出口,视野俨然开阔起来,她的视野里,是密密麻麻的座椅以及远处空旷的中央广场。
潘停了下来:“没,了?”
是的,断掉了。气息在这里就全部断掉了,无论是陌生的气息,还是混杂在陌生气息中的鑫儿的气息,尽数消失。低下头,潘用自己的扩张后的视觉观察着地面。
一片血泊。
“到底怎么回事......”还没有找到鑫儿,潘被眼前更大的谜团所困住,无法自拔。
愣在那里,任凭肩上的雪层,越来越厚。
......
“喂,你!赶紧离开这里!”她听到了掺杂了电音的警告,说是警告,但语气却足够温柔。转身望去,她发现在自己身后的座位上,有一架警员用机械铠。看起来是在附近巡逻以镇压周边暴动的警员。
呼喊将潘从自己的世界中,从黑色的泥沼中拉了出来。一瞬间自己被自己主观上屏蔽的信息流所淹没,巨大的复数嘈杂声从耳朵钻进耳朵里,大到靠近自己的机械转动声,远处的枪声和炮响;小到机械铠里面驾驶员牙齿之间碰撞的声音,雪花落地的声音。
“可恶......竟然分神了。”潘捂着自己的脑袋,咬牙切齿,忍受着大脑由于负荷过载导致的发胀和发热。随后她再次将自己的五感的扩张约束了起来——能够伸缩自如才是正常,像棕比那种无法控制自己的反而是异常状况。
“喂,你没事吧!”驾驶员发现了站在那里的少女异样,赶紧停了下来,打开驾驶舱,从这三米高的小型机甲中跳了下来。从外表来看她似乎比潘大不了多少岁,应该是刚刚上任的实习生,或者预备警员。穿着紧身驾驶员衣的她,身材似乎比小她几岁的潘要干瘪一些。
“啊,抱歉,我没事......”脑内的负担,鑫儿与马雷亚莫名其妙的消失,复数的负面情绪如同重锤般一锤又一锤敲击着她的心,外表强大的潘,对这种精神上的打击承受力是如此脆弱。不懂得排解心虚的潘,多少年来,一直都秉承着将自己化为磐石的信念,才走到今天。
可你给了我希望,又离我而去。
“我没事......”重复着,无用的谎言。
“下这么大的雪,外面又如此的危险,”驾驶员像大姐姐般**着她的肩膀,并不熟练的安慰着她,“我送你去避难所吧,我刚送了一名小女孩去了避难所,很熟悉附近的地形。”
“谢谢,不用......”给足了温柔,又“擅自”离去,本以为可以忍受黑暗,可你给了我光明。
女性驾驶员看得出来眼前少女的心事,虽然并不能猜到准确的事情,但是漂亮话还是会说的:“没关系,不怕怕哦小妹妹,我们回家就好了,我带你回家,回家就安全了。”不知是不是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驾驶员将捏住潘肩膀的双手顺势带进腰间,将对方抱在自己的怀里,拍着她隐约在抽搐的背部。
“家里人,一定都在担心着你的吧。”
不经心的话语,善意的安慰,仿佛一把利刃,彻底戳穿了少女的心脏。
“谢谢你,但我已经不知道该回哪里了。”
“我已经不知道哪里可以称为‘家’了。”
伤心至极的人,思绪混乱到极致的人,就算是棋子,昏厥过去,也不意外吧。
那个就算吃了千刀,挨了万箭,沐浴在自己的鲜血中,双臂皆废,靠着插在自己肾处的两杆枪支撑着没有倒下的潘,也会有一个倒下来的理由吧。
原谅她吧,这个世界的她,重新来过的她,再怎么说,也只有十六岁。
姑且让她休息一下吧,等她醒来,或许一切都会变好。
就好像鑫儿曾经对着她的呓语:“睡吧,睡吧,明天总比今天要好。”
“这场暴乱,到底让多少人家毁人亡啊......”像之前一样,女性驾驶员将昏倒在自己怀里的潘,安置在自己的驾驶舱里,重新启动了机械铠,一边感慨着,一边戴上了全功能头盔。不知为何,之前上面还命令禁止使用任何电子产品的他们,在今天突然解除了禁令,“唉,感觉这个城市要完蛋了,果然枪打出头鸟,当初没让父母搬过来是一件好事。”
“泡芙,你在哪里,怎么又掉队了?”通信系统中,大嗓门的呐喊不断,“刚才救了小女孩就算了,难道你又找到什么落单的小女孩了?”
“抱歉,队长,事实上我还真又找到一个奇怪的女孩,”泡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你放心,我一定会守护好这个城市的。”
“突然说什么傻话呢,这不是我们的职责吗?”
“是发自内心的冲动,”露出虎牙,刚刚踏入社会的她,深吸一口气,“我不想,再有人露出那种表情了。”
“无论是**的哭腔,还是少女的绝望。”
“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警员的,”对面的语气明显因为她的宣言而缓和了不少,“我保证。”
“但是你的擅自离队,事后我还是会让你写一万字检讨的!”
“啊?!”......
然而略微放松的气氛还没有开始,就被山崩般的震动,中断了一切。
“上面......”泡芙抬起头,望着自己的上方,在那空无一物的虚空之中,似乎有什么,开始碎掉了。
“那是,coppelia的最新黑科技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