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纯洁,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木牌上积攒起了厚厚的雪层,然而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醒来的群众擦去,并依旧坚毅的举起来——外放的暴乱并没有让他们感到恐惧,相反,越是混乱,他们就会越发抱怨愚昧而尸位素餐的鸿兴,越发坚定自己行动的纲领——我们需要真相,我们需要和平。
然而早就有情报泄露,这栋大楼已然除了鸿兴,没有多少人剩下,然而尽管如此,依旧没有人敢闯入大楼内部,甚至不敢踩上那杯白雪覆盖的台阶——越是反对,就越是畏惧。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恐惧,支配这他们的视野,在冲昏他们头脑的同时,对自己也进行了极度的限制。
“哒,哒,哒,哒......”清脆的脚步声,坚硬的后跟敲击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仿佛一根利剑,仿佛G调的大琴弦,穿刺空气,回荡在每个困倦的心灵之上。众人纷纷举目向中央大楼的方向望去:不见其人,但见其声。
就连呼吸,众人都下意识屏住了。所有人仿佛都回到了自己年幼的时期,在那个每天都要早起上学的时期,当自己在还没有上课的教室里追逐嬉戏时,突然听到了楼道里熟悉的脚步声,虽然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虽然尽管并不是什么上课时间,但当声音传递给自己内心的深处,并且大脑已经清楚的告诉你这个声音属于谁时,身体依旧会不停的颤抖和畏惧。伴随着太阳在乌云背后的升起,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大。
穿过走廊,穿过大厅,走出旋转大门。当脚上传来的声音不再是“哒,”而是沉闷的一声“咔沙”时,鸿兴停下来自己的脚步。头颅没有低下,他只是视野下调,如同看待虫子般俯瞰着台阶下,挤满了广场,街道,整片区域的群众,从他的眼神里,所有人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鸿兴打一开始,就是作为“王”而坐在最高位的。
他并不是因为倏忽或者怠惰而搞出了这么多的乱子;他并不是由于一些技术上的问题而将整个石门的科学体系,民用体系,教育体系,几近所有体系以黑箱形式管理的,他只是不想让这些随意就被牵着鼻子走的愚痴之人,干扰了自己的计划而已。之前在众人的目光下,在荧光下的他的笑容,只是为了安抚民心的妥协产物而已。
换句话说,他的眼神里所投射出来的感情只有一个词:不知好歹。
点燃一根香烟,穿堂风将鸿兴樱色的短发吹拂起来,
“我说,你们是不是焦躁过度了。”轻轻触动,燃尽的烟灰摔落在雪地上,融为一体。
“明明只要安心过自己的生活就好了,明明只要享受着高科技,高福利,高自由度的生活就好;明明不需要去操心什么,去担忧什么,去费脑筋明白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总是接二连三的妄图推翻什么,妄图打倒什么,妄图证明什么。”
“不去信任你们的领导者,反而被一些真假模糊的信息隐蔽住了眼睛,甚至一被鼓动就轻易的倒向了另一边,对整天想着如何让你们过的更好的管理体系谩骂相加,以至于到最后,居然还妄图站道德高地,以非暴力的方式将我从那个座椅上推翻。”
“越是给予你们优渥的生活,你们就越是不能容忍为了给予你们福祉而拼死拼活劳动者的一丝失误。人类还真是一种,不知好歹的万灵之长啊。”这个男人的眼神的的确确是暴君的眼神,是唾弃而愤慨的鄙视,可任谁也无法无视,到目前为止他所做的一切,的确都是为了在做每一个人的未来。
“我说你们站在这里,难道不是来推翻我的吗?”从最为平淡的平铺直叙,正常语气的吞吐,从这句开始,陡然变得大声而粗暴起来。他的嗓音既具有穿透性,但没有丝毫的尖锐可言,令人纷纷想到狮子还存活在大草原上时,它对着死去的猎物咆哮的样子(只有母狮子才会狩猎,公狮子是享用猎物的)。
临门一脚,却没有一个人敢踏出一步。是啊,他们先前无畏的原因,正是因为鸿兴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可当要面对的敌人就在眼前,所有人无不被他的气场所压倒。说到底,他做为石门的最高领导者,怎么可能会和网络上普罗大众描绘的外强中干形象,愚昧大众幻想的痴态一致呢?所有人都被迷惑了双眼,相信了自己所愿意相信的字句,并以为真相,并且相信了下去——是啊,鸿兴能站在这里,能俯视他们,能坐在最高处十余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们当中,有精英科学家,领域专家;有传统的地方贵族,乡绅团体,纨绔子弟;有挤破了头皮,削尖了脑袋,挑灯夜战的寒门子弟;也有被招为公职,活跃在城市各个角落,承担每一个职位,像是城市的齿轮一般的普罗大众,芸芸众生,”鸿兴的目光一扫全场,目光所触之地,无人不收手缩脚,“在过去的世界里,你们之间才是最无法相互理解的存在,你们之间阶级的斗争,利益的抢夺,才是最为血腥而无止境的!”扔掉燃尽的香烟,右脚狠狠的踩在上面,扭搓着,仿佛在宣泄自己内心中的怒火:不知好歹、不知进步、不知感恩、不知廉耻、以及,恨铁不成钢。
“而如今,是谁把你们团结了起来?是谁将平等和博爱赋予了你们?是谁调解了你们自人类史以来就存在的矛盾与恩怨?又是谁将你们召唤进了伊甸园?而你们如今却要推翻祂?甚至要用这种非暴力的形式羞辱祂?!”右手的拳头紧握,鸿兴知道自己说的话是没有退路的,他知道自己的发言意味着,他知道自己的感情宣泄可能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也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帮助,可他要说,就算这个世界愚昧不堪,不会吸取教训和进步,他也依旧要发出呐喊,不仅是为了自己的愿望,更是为了这个世界的愿望。
“在你们之外的,数十万的暴乱者,极端派。他们抛弃了我给予的一切,纯粹的想要混乱与恐惧,释放自己欲望与人性,”鸿兴不紧不慢的,如同在发表一篇多么振奋人心的演讲般,“他们燃烧房屋,掠夺财物,他们为非作歹,毫无底线可言。我恨他们,恨他们毁了我苦心经营的石门,一切美好的建筑和文化毁于一旦——
他们是完全摒弃了我。因此作为敌人,我理应痛恨并怀着对敌人的敬意摧毁他们,他们也是用直达心灵深处的痛恨着镇压他们暴乱的我。”
“在城市更之外的,那些对着这座‘未来与进步之星’的城市的科技与文化大熔炉觊觎的势力,那些因为种种原因而千方百计想要掠夺,破坏,偷窃我们共同努力的胜利果实的组织,个人,独立城市。他们一开始就是我的敌人,利益的竞争者,我也理应痛恨并尊重同为世界真理的竞争者的他们,他们也会因为我如同踩死一只蚂蚁般摧毁了他们的计划,而从根处咒骂着我的存在。”
“可你们呢,站在这里沉默示威的你们呢?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你们内心深处所盘算的,到底和你们手中举起的标牌,有几分吻合?”鸿兴的眉头紧皱,并不单单是眼前发生的一切,而是长久以来,他被人类社会的短视性和盲目性感到深深的悲哀,无论科学与教育多么深入人心,怀疑和盲从永远都深深烙印在人心的底部,而盲目的自大和自卑更是既矛盾又和谐的共存,让他啼笑皆非,“你们竟然在试图用这种方式,企图依靠我对你们的怜悯,来达到你们的目的吗?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为可耻,更为羞辱人的暴力吗?就好像讨不到零花钱的儿童就要威胁跳楼一样,利用父母的爱意才获取钱财,你们现在所干的事情,和那又有什么区别嘛?!”
“你们想要因为我对你们的爱,来让我自己感到羞愧,为自己过去犯下的失误羞愧而死。而我又凭什么羞愧?我坐在大楼的顶点,我坐在你们的最高处,我是承受了最大风雨的人之子,我何愧之有?!你们想要利用我对你们的慈悲和恻隐,来达到伤害我自己的目的,你们扪心自问:难道你们有一天因为这个城市的危机,而少吃了一顿饭吗?你们有因为一次这个城市的危机,而失去了家人了吗?你们有因为一次这个城市的危机,而遭受到任何的财产损失了吗?”
“没有,没有!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你们可笑的抢购和示威,涂鸦和砸窗行为究竟有多么荒谬,石门没有为你们愚蠢降下过任何惩罚,相反而是一直在默默的替你们善后,尽力的维持焦躁不安的你们。”面对灰色而残缺的灵魂,不可一世的王在他的高度上,宣泄着真假不一的字句。
而他面前的数十万群众,事到如今又怎么可能突然释然,乖乖回家。诚然他们被鸿兴一开始的气场吓到了,但他们绝对不会认错,也绝不承认鸿兴的话语。鸿兴的一番语言碰撞,直接让所有人都没有了退路,这,难道才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你们自誉为自由,自誉为希望,自誉为真相,你们想要一个说法,一个本就不需要你们操心的说法,甚至根本不存在的说法,就好像一个不存在的问题,你们逼迫着我要回答。农工业区的爆炸没有影响你们的日常活动;超市的食物也没有被抢购一空;失踪人员的下落全部澄清;而那最为荒谬的,所谓的实验体谣言也早就被辟谣,你们究竟还想要什么,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你们只想要这个世界如你所想。你们只想让我开口承认,承认你们所臆想的一切黑暗面都存在;承认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希望和未来;承认你们是被压迫,被压榨,被隐瞒的受害者;承认所有管理你们的,给予你们便利和福祉的,都是居心叵测的大魔王!”
“如果真相的解开只会更加痛苦,那么真相它本身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你们妄自的猜测和阴谋,说不定这个世界的真相,比你们想象的更为可怕,”最后的一句,则是满满的内涵和讽刺,在鸿兴的眼睛里,他在看着另一个世界,和这群人息息相关又完全不关的魔法的世界,“你们,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话音一落,整个世界再度归为平静,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能竖起耳朵听着雪花落下的声音。你又能期盼,这些本就被虚无缥缈,真假不一的信息所被牵着鼻子走的芸芸大众,又能从自己的嘴巴里说出什么可以和绝对可以被公开和直视的,经得起历史考验的“真相”对抗的语句与呐喊呢?
“是啊,我们早就下定决心了,鸿兴先生。”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再度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ta的声音给予了所有人勇气和痴狂,也即将给予这个昏庸的失落世界最后一击,
所有人,包括站在台阶上,众人最高处的鸿兴,纷纷朝着那个嘹亮,甚至有种引吭高歌的感觉的嗓音望去。而站在ta前方的人,则仿佛着了魔一般,引发了如同西南部的当地传说中,一位叫摩西的领导者的祈愿上达了天意,使得面前的大海一分为二的神迹。
一步,一步,ta身披灰色的斗篷,迈着坚决的步伐,朝着鸿兴走去,ta不徐不疾,ta稳如泰山,ta孤身一人,ta永不是一个人。
ta摘下了自己的斗篷帽,同时举起了自己藏在斗篷下的手枪,对准了台阶之上的鸿兴:“我们早就准备好了,因为真相本身存在的意义就大于所有其他。”
“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呢,”鸿兴嘴角微微上扬,流露出来的是对自己的戏谑,和辛辣嘲讽。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这么做,ta就绝对不会出现,“几个小时不见,梅尔。”
“砰,砰!”手枪如果存在,那么就一定存在射出子弹的时机,此刻,就是它存在的意义。
但是梅尔没有直接贯穿脑门,或者心脏等其他要害部位,她射中的,是鸿兴的两个膝盖。腿部的瞬间失力,令鸿兴如同被砍下的大树,如同被啄烂的枯木,虽然外表依旧繁茂,依旧庞大,令人畏惧,但它终将倒下——梅尔想要鸿兴跪下。
“我需要你跪下,向所有不明白真相的人,向所有不明不白死去的人。我们生来懵懂,死去时也必须是闭着眼去死的。”梅尔的眼镜泛着冷光,谁能想到,又有谁能想到,一切的幕后黑手,一切的推波助澜者,鸿兴想破头皮要抓住的犯人,竟然隐藏在自己的身边,竟然居然是自己除了家人以外,唯一可以信得过的人。
“先前我还怀疑,怀疑是不是内部的人有内鬼,但是当确定对方只有一个人时,我就抛弃了这个想法,但是,咳咳,”口中涌出鲜血,刚才还意气风发,气压全场的鸿兴,此刻竟然跪在所有人的面前,跪在“领导者”的面前,膝盖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台阶上的雪层,扩散开来宛如一幅画作,“到底什么时候,我的思路出现了问题呢。”
“可你终究怀疑过我。”
梅尔俯下身,她轻声细语,口气绵里藏针,眼瞳里不带一丝感情。在她的胸前,别着一根麦克风一般的东西,虽然他们之间的对话声音很小,但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电子通讯装备上,一切拥有麦克风系统的装备上,两个人的声音都从中流露出来。
现在所有人都敢肯定,那个站在鸿兴面前的女人,那个从来没有在一切媒体上露过面的女人,那个敢让鸿兴下跪的女人,一定是他们心中的英雄,一定是可以带领他们走向光明,走向新秩序的英雄。他们静静聆听,见证新时代的来临——
“你想要让我在充满了罪恶的档案馆,这座城市不能被隐瞒的污点中寻找出证据,顺便将其余的一切毁掉,再将其甩锅到犯人头上。档案馆的大火根本就不是他人所为,而是你为了销毁所有跟这次事件有关联的人——不管结果如何,只要有关的人消失了,历史就只会让会说话的人书写了。”
“可你万万没想到,我能从那场大火中逃出,但在所有,包括你的眼中,我已经成为了死人。但这正是我想要的,只有我脱离了你的视角,我才能随心所欲做好我最后的一步。”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鸿兴仿佛明白了一切,他大笑了起来,笑声是如此的悲凉,笑声是如此的刺耳,笑声是如此的苍壮,梅尔很是礼貌的,没有打断他的笑声,“的确可能存在某个人,某个在校园里的人,手里握着丢失的‘最高网络权限’,可我陷入了一个怪圈中——”
“为什么手里握着丢失的‘最高网络权限’,就一定是引导网络舆论的敌人呢?”
一个无法躲避的惯性思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