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大概都要从1999年8月2号说起。”母亲将视线挪开,似乎在对着一个并不在场的人交流,坦白着一切。
“在你和大学认识的学长鸿兴私奔之后,我们便彻底失去了和你的联系,从此你杳无音讯。在多方打听之下,几年后我们终于知道了你们已经定居下来的城市,邺城。”
“和你们重逢时,鸿兴用事实证明了他虽然曾经一无所有,甚至不曾有家,但他依靠自己的实力从社会的底层爬了出来,并且在一座小城市里拥有了一番自己的事业,你们过得很幸福,幸福到可以向所有人炫耀你们的成功。曾经用‘家庭条件’这个理由来试图拆散你们的我们,最终哑口无言。承认了自己的短视与偏见。”
“但说句实话,又有谁家的母亲,不是期盼自己的后代拥有幸福呢?哪怕当时偶遇我们的女儿,简朴平庸,平凡无比,但她只要真心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人,我们什么也不会抱怨的。毕竟幸福的定义,并不能用金钱的多少,和房屋的大小来定义,至少我们知道鲁鑫也不会用那种东西来衡量幸福。”
“但是你的父亲依旧对那座偏僻,近乎与世隔绝,几乎没有外人的隐世城市颇有微词,比起邺城,作为当时巨大工业基地的冬桥,显然有着更大的发展空间。他多次想让你们回到冬桥,可顽固的你们无论如何都没有同意,就好像现在的你,三番五次劝导我们跟你们一同去石门享受进步与便捷一样。想想这还真是个轮回啊......”
“似乎因为多次劝诫无果而有损父威的你爸,带着我从邺城愤愤离去,临走时,曾经对你们没好气的说道——这座城市迟早得消失。他当时只是一句气话,其实谁都知道,你爸要比任何人都要珍视你,也正因为这种珍视,他才想让你一直留在我们的身边,由爱生怒,怒的真相是爱啊。”
“谁能想到这随意的气话,居然真的实现了——”
“1999年8月1日晚上,我们乘坐着仅有的一班,十一点五十分的飞机离去,由于那句话而赌气没有来机场的鲁鑫,当天选择了去医院值班。而鸿兴那天到底去哪里了,谁也不清楚,好像从下午开始,他就因为一些个人的事出差坐车离开了邺城。”
“当时钟指向十二点时,当1999年8月2号0点降临这座静谧的小城时,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没有任何征兆,机舱里仅有两个人的我们,对玻璃窗上出现的红色光亮而感到好奇,当我们向下看时——整座城市已经陷入火海,完整的圆形范围覆盖了整座城市,甚至在我看来,那火势似乎烧出来规则而诡异的图案,仿佛在嘲笑你父亲的那一句气话般......”
“我们拍打着窗户,我们呼叫着机长和乘务员,我们哭天喊地,我们求爷爷告奶奶,然而一切都没有用,理性告诉所有人这是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态。”
“最后我们哭昏了过去,直到我们在冬桥的医院里醒来。”
“鲁鑫不会死的,我们怀着最后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着仅有的迷幻的津液而吊着自己依然有些年迈的躯体和魂儿。我们使用一切渠道,熟人,电视,报纸,甚至是昂贵的拨号网络,我们只求得到迅速而准确的消息。不,我们只求得到鲁鑫还活着的消息。”
“说起来那场火也奇怪,烧的也不快,但就是无法熄灭,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扑灭,但是烧了一个月,从外面看却只如同烧了一天便熄灭,时间仿佛在,邺城变得缓慢,当时我们作为除了鲁鑫和鸿兴以外唯一的外来者,就对这座城市深深的感到奇怪,因为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城市叫‘邺城’。”
“我们不敢相信,我们不会相信,我们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鲁鑫的情形,我们还记得鲁鑫的笑容,女儿的声音,女儿的一切,她就好像活在我们的大脑中一般完整。我们就好像忠诚的信徒一般,信仰着名为‘女儿’的概念。”
“最后,火灭了,城市,消失了,邺城,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一个月悄然过去了,到了柿子成熟的九月。”
“我们依旧没有放弃希望,因为那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我们没有放弃希望,因为我们知道这场大火有着幸存者——有人曾使用无人机在空中侦查火势,在城市的中央,鲁鑫工作的城市中心医院,看到了神迹——有一黑发少女抱着初生的婴儿,火焰吞噬着她的身体,却丝毫未伤那襁褓中的婴儿。顿时所有空中部队出动,尽管所有人都抱着这是错觉的想法,但是你也知道,在东部的文化里,只有有一丝可能性,我们就不会放弃。”
“当他们救下来那个在大火中诞生的婴儿时,黑发少女消逝于大火之间,仿佛她本就属于大火,本就存在于万物之中。我不敢确信这段坊间的传说怪谈有多少可信度,而事后也再也没有任何官方政府提及过这段历史,虽然在史料上的确记载了有一婴儿存活,但早已下落不明。”
“但对于当时我们来说,这简直是救命的稻草,我们又再度相信了奇迹。”
“时间来到了九月十二日,有人敲开了我们家的房门。”母亲眼神里的色彩,发生了质的改变。
“鸿兴还活着,失踪了一多月的他出现了我的面前,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果然是存在这神迹的,我们欣喜若狂,拥抱在了一起。待我们的心情平静下来之后,我便询问鲁鑫的下落——”
“她还活着,这是他亲口说出的话,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坚信他没有说谎。但她由于伤势比较重,所以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她现在在一处偏僻的疗养院里,暂时见不了人,也无法联系你们。我们相信他说的一切话,因为他没有任何说谎的迹象。”
“我们等待着,我们盼望着,这期间果然坊间又流传起来还有一名护士存活的消息流传起来,我们坚信那是我们的女儿,但是出于舆论考虑,我们选择沉默,独自享受这份愉悦,并没有向外界说出自己家女婿提供的情报。”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人类的记忆是有时限性的,终于人们不带提起这场‘天火’,邺城也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被临近的城市‘郸’所吞并,‘被诅咒的婴儿’和‘不存在的护士’已经成为了都市传说一般的谣言。真相和谎言在这个污秽的世界上并肩前行。”
“2000年的春节,一月二十日,上一年的最后一个,也是新年第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最后的团圆的标示的时刻,一通电话,将我们带到了一处与世隔绝,荒郊野岭,俩路都没有却拔地而起的别墅中。”
“‘好久不见,母亲,父亲。’站在别墅门口,一个穿着一身华丽的礼服的女孩,眼掺泪水,向我鞠躬致敬。她脸色苍白,体态虚弱,似乎大病一场,死里逃生。没错,在任何人看来,她都是我的女儿,长得一模一样,拥有一样的记忆,习惯,甚至流淌着我的血液。”
“那个女孩,就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啊,姑娘。”母亲浑浊的泪水,从紧闭的双眼里拆成两行,从她嘴里的称呼,不是女儿,不是昵称,而是一句陌生的“姑娘”。从开始到现在,听闻了一切内容的鲁歆,呆若木鸡,双眼空洞,似乎整个世界对于她来说已然崩塌。
“我的本能却在告诉我,作为母亲的本能却在告诉我,她不是我的女儿,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绝对不是我的女儿。当我把脸扭过来,看向你爸爸时,他也同时在看向我,我们两个人眼睛里的神情,是完全一样的——我们拥有相同的观点,站在我面前的人不是我的女儿,鲁鑫。”
“我们用着愤怒的眼神转向鸿兴,想要揭穿这无耻的谎言,然而当我们的眼神和鸿兴接触时——这个男人,他也没有说谎。”
“哎呀我的宝贝闺女,爸爸想死你了!”
“你爸爸本来准备给鲁鑫的话,却出乎所有的意料,将自己的爱意混合着言语,拥抱住了面前的那个女孩。也许是不想伤害面前的后生,也许是不想伤害鸿兴,我们两个人选择了沉默,我们选择了欺骗,我们选择了自我催眠。就这样一直,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或许鲁鑫,我们的女儿,真的已经死了,死于那场‘天火’之中。”
“关于你,我们从来没有问过鸿兴任何关于你的真相,在现在看来,或许鸿兴真的掌控什么技术,可以创造一个完全一样的鲁鑫;或许关于这件事他也完全不知情。可你的存在,可以瞒过所有人,瞒过自己,但是瞒不了身为父母的我们啊。”
“在我们选择承认你是我们的女儿之后,一切都过去了。两年后你和鸿兴生下了芭蕾和巴雷特,你们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看望在冬桥养老的我们。你还是和鲁鑫一样,勤快,温柔,善良而调皮,深爱着你身边的每一个人。虽然我们知道你不是鲁鑫,可我们依旧给予了你鲁鑫儿时的乳名——鑫儿。”
“我把你当做我的第二个女儿。尽管我知道这样意味着什么,这对鲁鑫意味着什么。”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母亲想要触碰,安抚已然听不进任何话,垂下来的乱发遮盖住自己半张脸的鲁歆,“可尽管如此,我依旧想让你明白,我们依旧承认......鑫儿啊——”
如果说出真相会给每个人带来无尽的痛苦,那么我们一路走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鑫儿......”青筋可见的手想要抚摸鲁歆的脸庞——
“啪——”清脆的甩手声,鲁歆伸出自己的右手甩开了母亲。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刘海之下的她的眼睛,流出了混合着血液的泪水,血丝如同蜘蛛网般笼罩了她的眼球,干燥而开裂的嘴唇不停的重复着同一句话,脑海里的记忆如同碎掉的玻璃,无论怎么拼凑,都无法重现真相。绝望,伤心,愤怒,背叛,交杂在一起,她意识到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地——
“如果我不是鲁鑫!那我,到底是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歇斯底里的呐喊,要撕裂自己的灵魂。
倏忽间,她仿佛大脑被烧掉了一般,双眼失神,双手自然下垂,看着陌生的天花板,最后下意识闭上眼睛,向后倒去——被个柔软的大手接住。
......
“为什么,你们不问我不带你们走的原因,”艾腾音抱起昏迷过去的鲁歆,转身向两位老人家问道,“这种生死之事,你们不会不关心的吧,人心皆有。”
“莫问,莫问,”再也无法抹去的泪痕,恐怕两位老人家也已经感觉到了自己体内的异常,再加上眼前源源不断的怪物,人生经验丰富的老人,或许也不是猜不出来什么。母亲坐回阳台的茶几上,父亲则坐回自己的摇椅之上,他们闭上眼睛淡然的样子,让人有种想要拳头出血的冲动,“请带鑫儿走吧,我们每个人都有罪,但至少——”
“至少鑫儿是无辜的。”
艾腾音的嘴唇咬出了血,他恨自己,恨自己只有战斗的才能,恨自己不能拯救每一个人,恨自己眼睁睁看着所有人变成怪物而无能为力。
“至少,让你们以人的姿态,离开这个世界吧。”
运转起自己的魔力,艾腾音这个术式笨蛋,此时要构造编织起一个十分精准而细微的术式,他必须成功,他只能成功,他嘴唇轻启,诵起咒文来——
吟唱咒文是为了保证成功率,咒文有助于自己注意力的提升,以及对术式构建的足够暗示:“尘石皆漫,尘尽生光,簌磬非转,钢体铁心......”
父亲和母亲,从脚底开始,颜色似乎开始慢慢转变起来——黑色而明亮,是陨石才有的特殊质感——艾腾音正在使用术式,将他们毫无痛苦并且丝毫未察觉的石化起来。
他们两个人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的平静,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好像他们依旧在度过自己安详的午后,身旁就是一杯热茶,身前,就是自己疼爱的,女儿。
“人的一生,总是会犯很多错误,有时候自己立刻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有的、、时候很久以后才会意识到错误,有时候是不小心犯下的错误,而有时候则是不得不去犯下错误。”
“落得这幅下场,也只是我们应得的而已。温柔和宽容,也是伤害他人的利器。”
“拼命的想将那孩子当做自己的女儿看待,将不自然化为自然,除了真的喜爱之外,又何尝不是内心深处的愧疚感呢?”
“从承认她是我们的女儿开始,我们就不断在犯下大罪,赎罪,犯下大罪,赎罪。”
“用爱犯罪,用爱赎罪。”
腰间。
“只是为了欺骗自己,只是为了维持这个家庭......我们早该受到应有的惩罚。”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鑫儿啊,愿你醒来之后,不管你是以鲁鑫的身份继续活下去,还是决定将一切的真相都揭露开来,都是你的选择——你生来自由,且无罪。”
“你有权利知道真相,你有权利去憎恨欺骗了你的我们,你有权利向一切凶手复仇......但我必须向你了解真相后的绝望和悲伤而道歉。”
脖颈。
“我把你当做我的第二个女儿,我想让你明白——”
“我们依旧是爱你的,和往常一样,无论你是谁。”
最后一根头发。
他们安详的坐在原地,仿佛时光在此暂停......
艾腾音走在荒郊野岭中,怀里抱着仿佛睡过去的少女,鲁歆。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的艾腾音,将她放置在一辆从城市内找来的汽车的后座上。在艾腾音的背后,被巨大高耸的城墙围住的冬桥,此时已然成为怪物肆虐的斗兽场,成为自动人偶的怪物,追杀着还没有成为怪物的人类,再过片刻,这座城墙就要被冲垮,它们将会如同蚂蚁一般,在朗治明死前的最后的命令下,向石门进行最后一根稻草的进攻。
其他的一切都是幌子,只有对石门的仇恨,嫉妒到极点的仇恨,被抛弃了的仇恨,用这番已然被扭曲的科学技术向大道而光明技术进行复仇,才是那个男人最后的夙愿。
然而恐怕那个男人死前也不知道,就连这种永远无法出现在人类史的技术,也是出自石门内部的产物吧,而冬桥的一切,朗治明一生的爱与仇恨,一并只是他人用来斗争的工具而已。
深吸一口气,艾腾音即将要完成自己给自己的最后的任务,也是他承诺给芭蕾和巴雷特的最后一个任务。他绝对不能让那个把冬桥当做试验场的杀人凶手得手,为此他至少要阻止冬桥的危机影响到石门——
全身开始发育起黑色的陨石,“陨之铠”再度重现人世,复杂的感情将魔力推向一个高潮。本该无处发泄的魔力,在此刻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他一跃而起,如同启程的流明,直上九霄。
“哦喔喔喔喔喔!!——”怒吼着,身着盔甲的他从天而降,将自己的速度和重力给予的速度,一并馈赠给这片荒芜的大地——大地产生了裂变,岩石开始凸起,变形,当一击结束时,整块岩板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将冬桥的四分之一覆盖了起来。
“不多来几拳,怎么能消得了老子的气呢!——”二度跃起,他就这样一拳又一拳,将冬桥周围无人荒野整个掀起来,冬桥俨然成为了地上的“地下城市”。
“厚度几十米的岩板,他们怎么可能出来。”并不会使用大领域精密术式的他,单单凭借着自己对“大地”的亲和力,活生生将周围的地形进行了改造,裹住了冬桥。
“接下来,就只剩下送她回家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