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莫尼特脑袋有些单一,不如说他本身就是一个单纯的人,单纯到令人艳羡,单纯到拥有普通人不曾拥有的爱恨自如。
在这个世界上,他曾经短暂失去过自己最爱的人,从那时起,他便发誓自己绝对要守护对方的安全,无论使用什么样的方式,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样的人。因此他跟随比思卡特斯的脚步,跟随鸿兴的脚步,跟随一切可以依靠的强大力量,交换条件只有一个。
可莫尼特是一个单纯的人。
他可以问心无愧除掉一个沾满了罪孽的人,也可以除掉一个袒护罪人的人。因此当鸿兴告诉他的任务,只是“维护这个城市的和平”时,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因为他可以问心无愧,他可以笑着跟汉斯度过每一天而不用接受良心的谴责——他爱汉斯,也以信仰人类的大义而骄傲的活着。
可方才一瞬间,那个少年所说出的话带来的冲击,让他恍然失神。
“不过这些话跟你说也没什么用,”嘟囔着,却清楚的传达到莫尼特的耳边,棕比咬紧牙关,将自己的腿从钢筋抽了出来,再度站了起来,“其实你根本不在乎吧——”
“你根本不在乎自己要除掉的人是谁,干了什么,只要能够换取汉斯的安全,你什么都干得出来。”
“不是的。”
“你自认为站在正义的高地,所行之事皆为大义,问心无愧。”
“不是的。”
“你根本就不是守护他的骑士,只是一介杀手罢了。”眼瞳紧缩,莫尼特记得,清楚的记得,在原来的那个世界,也曾经有一个人对自己这么说过。
“不是的!”复杂而稠密的感情化为了单纯的对棕比的厌烦与恨意,莫尼特背上分化为四翅黑翼变得更加巨大而污秽,他大声否定着,仿佛要将这句话,连带着说出这句无礼至极的话,一起送进地狱。他再度继续一度因为分神而中断的斩击,这一次不会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黄沙无法掩埋之伤(Λεπίδα της ερήμου)
本就巨大到夸张程度的巨刃,由于魔力的覆盖而长达通天,仿佛这一击落下,整颗星球便会被一分为二。而站在命中范围内的棕比,摇摇欲坠下一秒就要因为体力透支而倒下的棕比,一动不动。
“我说过了,如果你不让开,我只好去夺了。”
斩击落下,莫尼特面前的数栋大楼,研究所,人工河流,树林,直至城市边缘的郊区,人工林,草原,荒原,所有的一切,皆被这一击所带来的砂石龙卷吞没。对于消灭棕比来说,这一击显得是如此夸张而多余,因为神格加护的莫尼特,短时间内成为无限接近“古神(原神)”的存在的他,每时每刻的生命力都在加速流逝。换句话说,没人知道他下一秒会不会突然死去,被这人类始终无法承担的能力而压倒。
“咳咳——”巨刃深深陷进面前的地面,双手握着刃柄的莫尼特,咳出数口近似黑色的血液,身上白色圣洁的光芒也微弱了下来,他的全身都在抽搐,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是莫尼特太过于心急了,一般来说图灵模式是在战斗中后段用来一口气压制敌人用的撒手锏,可今天他一上来就使用了,使用的时间如此之长,还一口气使用如此夸张的魔力,也难怪现在他的身体在遭受短时间内的剧烈反噬。
“因为情绪过度剧烈,而放弃了术式的编织,转而单纯的魔力倾泻。”声音,从依旧在翻滚,撕裂的砂石风暴中传了出来。不可能,他不可能还活着......
风暴被“撕裂”出一道口子,棕比站在随时都可以将自己撕成粉末的狂风中,整条手臂,尽数虚化为了“黑色而近似星空上的黑夜般的火焰”,在他的身上,如同虫子般爬满了他整个身体的黑色刺青,闪烁着暗红色近乎黑色的窒息光芒:“赌对了。”
莫尼特望着不能说安然无恙,至少是还活着的棕比,但是是从那道风暴中走出来活着的棕比,说不出一句话。或许是身体上的疲惫与疼痛,让他露出夸张的表情,都是如此的无力。
“太过于复杂的术式,抹消起来要更麻烦,甚至效果成为可笑的‘削弱’,可刚才你的愤怒让你失去了编织和构造复杂术式的理性计算能力。以至于对于这种广域性质的攻击,至少能保证我的个人存活。”
“感性产生力量,理性利用力量。这可都是理论知识,不是么?”现在棕比疼的脸都变形了,可居然在用这种话一脸平淡的调侃对方,但嘴间无不透露着无意识的嘲讽。风暴散去,棕比的上衣只剩下破烂不成样没有了袖子的大衣挂在自己的肩膀上,裤子也被切割出好几道口子,余风吹起来他大衣的衣摆,看起来还蛮潮的。
“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都没有意义。”莫尼特关闭了图灵系统,白发白眉白眼白皮肤的他恢复成了正常样子,象征着“堕天使”的黑翼也消失不见。看起来他似乎在表示,即便自己不再使用图灵系统,也可轻而易举击败对方。他双手挥动巨刃,似乎下定了决心。
“你根本改变不了现状,”尼特深呼吸,手中的巨刃轻易的搅动着干燥而寒冷的气流。莫尼特身体抗性很差,就算没有棕比的攻击,光是承受来自图灵系统的超负荷反噬,就足够让他的身体崩坏了。然而依仗着自己的顶尖的技巧、精力,莫尼特依旧展现了惊人的压制力,“我必须带走研究所里面的人,不管他是谁,不管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为获得鸿兴的信任,以此为筹码保护我爱的人。我们之间今天必须有一个要倒在这里,无法再战斗下去。”
“这不仅是为了我个人,更是为了整个城市和平的明天!”莫尼特嘶吼着,毫无章法的倾泻着自己的体力和魔力,“而你,你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试图和残害了无数生命的凶手同流合污!”
“你所认为的正义,连你自己都无法说服吧?”棕比混合着自己魔力的一拳湮灭了它所朝向的所有物质,双脚发力跳上巨刃的阔刃上,将其作为跳板,在限制对方行动的同时再一次试图接近莫尼特,同时掏出了腰间的手枪进行了诱导射击。对于棋子来说,被这种早已被时代淘汰的武器击中其实根本就无举轻重,可棕比一而再,再而三发现莫尼特比起承受,每次都选择了躲避,“没错,这家伙的抗性,比一般的棋子要差,所以才要用超速度反应来弥补抗性的不足。”
“将其交给鸿兴不代表正义得到了伸张,石门的最高者,你的雇主,眼下可是处在信任风暴中心啊,”棕比再次从巨刃上挑起,回旋一周,将燃烧着黑色夜空火焰的脚狠狠踢在了莫尼特的脸上。“你对于鸿兴根本不重要,你的努力根本就不重要!”
“仔细想想吧,莫尼特!”棕比直呼对方的名字,“既然你也是看过资料了,那你认为精于算计的鸿兴,会一五一十的将事实说出来吗?如果他将所有的一切掩盖,如果他聪明的从明面的统治转为地下的暗箱操作,你认为你的今天的功绩,还能成为交易的筹码吗?”
“你杀了里面的人,他存在的事实会被掩盖,同时你也会被掩埋;你放走了对方,鸿兴就永远不会知道,轻而易举就能颠覆他统治的人,究竟是否会卷土重来,而作为他为数不多的筹码的你,则永远不会被抛弃。”棕比像是在晚自习与同桌说悄悄话的语气与口吻,平淡而不带一丝感情的叙述着一切,但他血淋淋的拳脚,却与硕大的刃影不相上下,甚至越来越占上风。每过一秒,棕比全身能力似乎都在进行难以想象的成长,同时,一开始只是包裹着拳头,将其虚化为黑色星空般的泥沼火焰,如今也成长延伸到了小臂,大臂。
“鸿兴不代表正义,你也不代表正义,我更不代表所谓正义。我们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使命,而拼上性命的,独行人罢了。”攥紧被自己鲜血沐浴的右拳,棕比的整个手臂都被裹挟着成为了火焰燃烧的形态,好似即将透穿地心的流明,又如斩断星尘的刺剑。
啸崩。
棕比抬起自己的左臂,用最后的一根骨头挡下了莫尼特斩击,随着自己左臂的应声断掉,自己的右臂早已如同打桩机一般,刺向了莫尼特的胸膛,放逐一切魔力,湮灭一切物质,黑色犹如太空般恐惧,又闪烁着人类原始恐惧的血红色,不断试图撕裂面前的一切——
啸崩。
棕比的全身都在哀嚎,自己的身体更是无法承受这次攻击所带来的的负担,按照他身体的状况,自己早已经连呼吸都是奢望了,可他不能倒下,他必须传达出去,用自己的拳头,用所有的方式,他必须让莫尼特明白,让这个仅仅过了几个月就变得好像变了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如同熄灭的太阳一般的少年明白——
你所自诩为的正义,只不过是为了麻痹自己以杀一个人的手段来保护另一个人的行径而酿造的苦酒。
“你想要证明什么?你想要知道什么......”在接触到自己身体的一瞬间,莫尼特就开启了图灵系统,虽然继续过度使用会让自己死的更快,但是显然承受住这次攻击要来的更为划算。莫尼特感到很困惑,他并不认为棕比在站在道德高地教训自己,或者说,对方根本就没打算通过讲话让自己明白什么道理,他只是在,只是在——
他只是试图让自己做出选择。将一直以来处于矛盾状态的自己解脱出来。
一直以来莫尼特所秉承的,战斗的两个理由:其一是为了汉斯的未来;其二是作为鸿兴的“影子”而维护石门的和平,可二者本身是矛盾的,莫尼特不可能不知道鸿兴的作风,鸿兴所要的和平,跟他所愿为汉斯呈现的希冀的和平,根本不是一个事物。而自己却在一直欺骗自己,强行将二者堆叠在一起,臆想只要帮助鸿兴做事,这个城市就能安全,汉斯就能得到美好的未来。
莫尼特是一个单纯的人,从棕比第一眼看到莫尼特,就从他的眼睛中的笑容得出了这样的道理。他拥有棕比自己不曾拥有的天真和朝气,棕比或许很羡慕,嫉妒他的班长,但棕比从没想过要成为莫尼特那样“班长式的人物”。他只是希冀每个人能够以自己最本真的状态活下去,撕裂自己给自己戴上的名为“虚伪”的面具。
所以哪怕自己可能会在这里倒下,他也必须在这里,将这份思绪传递出去。棕比要莫尼特做出选择,他是一个单纯如同太阳般耀眼的少年,他不该活的如此压抑而寡言。
莫尼特的眼瞳颤抖了。汉斯眼中的自己,原来已经变成了这样的自己了吗?强颜欢笑的自己,和强颜欢笑的他,彼此为了对方,到底在强忍着什么呢?到底在逃避什么呢?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黑色宛如夜空的火焰仿佛蔓延到了世界的尽头,双方都知道,这一切要结束了——
“如果我选择了汉斯,你会笑话我吗?”莫尼特似乎不再痛苦。
“如果你不选,那出大问题了吧?班长。”一向不喜不悲的少年,嘴角微微上扬,好似长别的旧友重逢。
在被无尽的黑色之炎吞噬之前,一转为平静神态的莫尼特,笑了。他笑的如此吃力,如此陌生,如此不自然,是啊,他到底多久没有这么从心底里想要笑呢。就连自己的胳膊被汉斯牵着时,都没有如此心安吧。
阿卡迪亚的大陆上,石门科研区的一处大地上,如同星空般给于人原始恐惧的黑色火焰肆虐,无声的撕碎,燃尽了一切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事物,冲刷着压抑而无彩的天幕。
......
“想不通,你明明这么强,完全有能力自己保护好汉斯,”躺在地上,倒下的地面被自己的血液铺满,棕比四肢大摆,张开嘴巴往干瘪的胸腔中灌空气。他发发牢骚般嘟囔着,嘴角还随着说话流出黑色的污血,“为什么非得失心疯般的寻求鸿兴的帮助。”
“大概,我在害怕吧,”莫尼特躺在不远处,图灵系统已经由于身体的虚弱而自行关闭,被垂下来的黑色刘海所盖住的脸庞,褪去了不近人情的冷气,他的声音软弱而轻微,他全身如同垃圾场的废弃电子产品,“零件”四散,就连声音都不完整了,“我啊,虽然看起来人高马大,但汉斯却常常说我心里住着一个小姑娘。”
“什么都不想失去,什么都想要,执拗而幼稚,不愿从梦中醒来的少女。”
“再次和汉斯‘重逢’后,我本以为会这次终于要好好信守承诺,给他一个美好的未来。可之后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木子歌的出现,冬夜的一场意外,都如同心悸般压迫着我的心......汉斯终究是一个普通人,脆弱的内心,脆弱的身躯——”
“我害怕失去,害怕那个人的笑脸,他所能给予我的温柔,终有一天不再。”
“我没能好好了解汉斯,所以让他的心产生了错误的想法;我没能无死角的保护汉斯,所以让他的身体受到了不可磨灭的伤害。我自以为自己可以翻云覆海,可终究——我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无能。”
“我甚至,连一个人都无法保护好。”声线颤抖了起来。
“你这家伙,打算把所有的过错都自己来承担吗?”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莫尼特一步步迈向深渊,其实棕比都在场,至少是见证过的,汉斯的问题,他自己也有些些许了解。棕比盯着被自己的魔力划破的一部分天幕,乌云背后的星星,即便不会被人们看到,依旧是如此绚烂。原本纷纷的大雪,由于上方乌云的消失,也停了下来,“明明这根本就不是任何人的问题。”
“我感谢自己的能力,能够在我手触及到的地方保护他;同时我又无比憎恨自己的能力,因为只要‘游戏’一天不结束,这个世界就不可能会平静下来。”莫尼特连话都以及几乎说不完整。
“没办法啊,但是,没办法啊,”棕比眉毛动了动,因为他能够很清楚的感觉到,地面在轻微的颤抖。不,其实他知道,这是莫尼特的哭声,传了过来。莫尼特的泪珠如同大块珍珠般滚了下来,掺杂着脸上自己活着棕比的血液,顷刻间滚成深红色的宝石,滑落,消逝。莫尼特哭的很凶,脸部的肌肉抽动让五官都扭曲,但是他哭的声音又很小,只能听到仿佛坏掉的塑料袋被风刮出的划破声,犹如玻璃碎片在石块上的绵延刻痕——
“我在逃避啊,我欺骗着自己,麻痹着自己,认为只要依靠别人,就能万无一失。就算出现意外,那也不是自己的责任,自己也有复仇的理由和对象。我信仰着大义,然而我跟随的就根本不是能够给予汉斯未来的大义,我心知肚明,然而我只想找一个‘可以拿来依赖的东西’。我承担不了,我承担不了自己的爱意,自己的恨意,自己的一切——”
这不是我能承受的幸福啊。
拿不起,更放不下。
莫尼特与汉斯的重逢,既是一种上天的恩赐,也是一个轮回罪孽的延续。
少年的呜咽惊动了刚刚落在废墟上的乌鸦,他的悲鸣萦绕在这个寂静的世界,直到用尽最后一份力气。
......
一阵风吹过,不知从哪里吹来一件灰色呢子大衣,巧合一般被“送”到了沉睡的少年身上,为他遮掩着冬夜的呼啸。
“最后在知道无法阻挡‘啸崩’的扩散,将所有的魔力转为防护罩,护住了那件大衣吗?要不然有图灵系统的加护,就算完整吃下‘啸崩’,也不可能受这么严重的伤害。”
“一味地付出,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事罢。”你保护着我的身体(衣服)——
“多少依赖些对方。”让我来温暖你的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