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片区域只有自己所待着的研究所没有受到一丝影响,棕比也不懂到底是为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自己身边没有任何可以计量时间的工具,只能明白现在依旧处于深夜,完全没有天亮的迹象。躺在冰冷地板上的他,盯着头顶上的乌云再度重聚在一起,雪花再度从四面八方袭来。
等到第一片雪花下落,棕比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可以动起来了。他望着本该被莫尼特的巨刃斩断的左臂,发现已经“长出来”一条崭新的,如同婴儿般新生的臂膀。
“之前和那个机器大块头打的时候,也是这样......”棕比喃喃着,“难道对于‘棋子’来说,不破坏‘核’,或者将‘核’从身体分离出来,‘棋子’本身的肉身是绝对不会破灭的吗?”
“真是有够恶趣味的。”
棕比全身的治愈力似乎全部用来供给手臂的恢复了,以至于其他部位的伤口依旧是触目惊心,但是如果只是站起来行走,似乎没什么问题吧。少年挣扎在布满了灰尘与新上的地面上,留下了一条不忍直视的血之路。他的眼睛里,只有那栋建筑。
“现在,应该没有人来了吧。”依靠在门口的玻璃门面前,他双手发力,用尽了吃奶的劲,跌跌撞撞闯了进去。在透明的玻璃上留下了两个大大的血手印以及一旁模糊的血迹。
棕比坚信对方不会逃走,他没有离开的理由,从棕比站在这座研究所的门前的一刹那,他就坚信,如果自己不进来,对方就绝对不会离开。就在棕比坐在台阶上还没有下定决心要不要进入的时刻,莫尼特出现在了他面前,就有了先前的那段故事——
“等着我......”纵然自己的身体在不断恢复,可伤口,以及被动恢复身体上伤口的魔力的消耗,折磨着意识不断飞散的自己。在和莫尼特战斗之后,他也最终明白,自己不能再等了,必须要再次,将产生一切的漩涡,驱逐掉——
不,是掩埋掉。
幽暗的走廊上没有一丝人类的味道,消毒水和周围实验室里弥漫出来的奇怪味道如同浪涌般铺面而来。棕比的一条腿由于被钢筋贯穿过,又过度跳跃剧烈运动过,只能靠着一侧的墙壁拖着这具残败的身体,一努,一努。
随后他停下来自己的脚步,他缓缓抬起头,自嘲般抽动了一下自己的嘴角:“终于,等到急不可耐了吗?”
一个如同乌鸦般影子的少年,戴着黑色的斗篷,一动不动站在他的面前。
棕比闭上了眼睛,再一次推着墙壁,像刚才一样向前一瘸一拐走了过去,全然不顾会撞上他面前不言的少年,就在交汇的瞬间——
棕比穿过了站立不动“少年”——原来先前在那里等他的,只是一个三维全息投影,逼真到难以分辨,并且凭借生物实验室里的各种试剂的味道,弥补全息投影最后的缺陷。但是对方似乎忽视了,不管这件事背后有多么混乱和不堪,只有一点是绝对是无法否定的——
玉墀是棕比的挚友,他不可能分辨不出来对方。
眼前是走廊的分叉口,其中一处再次出现了原先的投影。看起来对方权且将投影当成了对迷宫般摸索的棕比的引导人员。
......
“划拉——”棕比站在地下二层的走廊尽头,最大的一栋实验室,他单手推开横拉门,在准备将眼前的一切记忆在脑海之前眨了眨眼。
“欢迎你,我的挚友。”眼前的少年,戴着黑色的斗篷,沙哑的声音似乎有些失真,无关怎么感觉,都给人一种沙场上啄着尸体腐肉的乌鸦,又如夜晚街巷角落里咖啡罐叠叠乐的影子,他从斗篷里伸出双手,摘下来自己的斗篷,终于露出了自己真容——
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当再一次看到这幅面孔时,棕比的眼瞳还是会微微抽动一下。
玉墀站在他面前,微微一笑。
“挚友的挚友,也能算成挚友吗?”棕比一只手捂着另一条胳膊的肘部,脸部表情与莫尼特对决时相比,显然是放松了许多,甚至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似乎他早就想到了——
“你根本就不是玉墀。”就如同自己推理的一样,不,根本不能称之为推理,只是,如同荒诞黑童话般的臆想。。
玉墀(?)仿佛没有听到对方的质疑般,脸部没有任何相应的感情波动,相反则是相当有礼仪性的微笑。他走到一栋实验柜上,打开了柜门,翻出一管试剂,又走到试验台上,掏出来无痛注射器,将试剂注入之后,不紧不慢的走到棕比面前,示意要给他注射某样药剂——
“不用担心,只是帮助你治疗自己身上的伤口而已。”玉墀(?)似乎看穿了棕比的犹豫,抢先一步回答道。
“所以说你根本不是玉墀,”棕比毫不犹豫的接过来注射器,**小臂内侧静脉,他盯着注射管里药剂不断下降的过程,自言自语,“他从来不会说这种话的。”
“能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吗?”玉墀(?)根本就不在乎棕比说的话。他自顾自的接过来棕比递给他的注射器,将其扔进垃圾桶内,随后转身打开墙壁上的暗门,不紧不慢的向暗门的深处走去,同时示意对方跟着他走。
“玉墀这会在宿舍睡的很香,他可能出现的地点只有两个:宿舍,或者更容易躲避检查,并建立起生化实验室的研究所——那个冒充玉墀的人,一定是在这里。”棕比的回答伴随着脚步的“哒哒”声,每一下都震击在自己的心跳上。
“冒充玉墀的人,唔,虽然我无法认同,但似乎我也无法反驳。”越是到解开谜底的时刻,就越是让人无比焦虑与烦躁。玉墀(?)模棱两可而富含深意的回话就如同这幽暗的走廊一样,压抑而沉闷。不知道他们走了多长时间,甚至棕比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原地踏步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光亮瞬间吞噬了整个空间,就连棕比也不由得用双臂交叉遮住了眼睛。炫目的光亮结束之后,当自己终于适应了这个环境的亮度之后,他缓慢的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座,连接着无数电缆与光纤的巨大的终端,以极不可思议反重力的方式悬浮在空间的中央。而作为整个终端的内核,浮空在整个装置最中心的空洞内的,则是数块透射着脉冲光芒的小正方体组成的正方体晶体。它不断转动着,同时缝隙间散发出柔和且诡异的蓝色光芒,似乎一双看不见的手把玩着这世间罕见的“魔方”。这奇妙的晶体给人一种思维冲动,想象着有朝一日人类的科技走到了尽头,那么所有科技的集大成者,其姿态,一定是眼前的这幅模样。
“它之前被藏在教学楼的石柱内,在那天的楼房倒塌之后转移到了这里,幸好在此之前找到了一座合适的实验室,否则这么显眼的东西也没有地方藏匿吧。”
“向你介绍,次时代网络的‘最高指令’,全球无数台超级计算机、服务器的唯三最高权限指挥官,亦被成为‘PROTOTYPE’、‘1ST密匙’的‘网络最高权限’。”玉墀(?)站在腾空的晶体面前,柔和的光芒环绕在他周围,仿佛宣召神谕的神使一般。任何人能够见证这一幕,无一不惊叹,全身被原始的拜神情结灌注,俯首称臣。
“次时代所有数据全部在此流通,吞吐,你可以在这里任意查看,删改,抹消。对于网络世界是现实世界延展,现实世界的一部分的今天,这无疑于是神的才能。”被网络,人工智能,大数据主导的世界,人类被自己所创造之物束缚着。
“二零一三年二月一日,春节,发生了震惊世界的‘月兔号沉没事件’,所有葛拉尼高层,包括多普诺夫·葛拉尼本人全部家属,无人归还。此次事件正式标志着原本葛拉尼和coppelia的平衡格局被彻底打破,双方为了彼此的市场和用户开展了二次城市的争夺战,但是没有人知道,在这次事件中,传说标志着‘次时代网络’核心的‘最高网络权限’,在葛拉尼派系手中的那份下落不明,”棕比复述着早已经烂熟于心,通过各种推测得出的结论,这份荒谬的推论,在眼前的事实前,一切的假设前提,全部被连接了起来。
棕比眼睛里闪着光,丝毫不被着崇高的科技感而折服,因为有比眼前的杰作更为重要之事。他摸着自己别在腰间的手枪,还在。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全是在回忆,二零一三年的那一天,玉墀到底在哪里,是在郸城和自己在一起吗?还是说回老家“圣·莱翁”了——其实到目前为止,棕比从来没有谈及过任何本次石门内乱的原因,他的话题离不开玉墀和这件事的联系;而对方,丝毫没有提起任何有关玉墀的线索。双方的跨线交流,使得气氛瞬间凝固下来。
“月兔号沉没事件,真的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玉墀(?)的眼睛异常的空洞,仿佛他在透过时空,窥视着已然逝去的瞬间,那些被遗忘的破碎的记忆碎片,“一场未知的爆炸,悄然代表着时代的结束。”穿过玉墀(?)的眼睛,时光回溯到了那一刻——
跌跌撞撞的男人在黑衣保镖的拼死掩护下,来到了巨型邮轮,号称“永不沉寂的月兔”的分段式邮轮最为安全的地带。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下属,亲人,或者身上燃烧着火焰在无法忍受的痛苦中死去,或者身体早已如同屠宰场的猪牛大卸八块,凌散在各个角落。香槟和粘稠的血液混杂在一起,昂贵的皮鞋焦虑的踩在上面,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这是一场看不见凶手的谋杀,不,屠杀。
藏匿着“最高网络权限”的地区就是最为安全地区,也是当意外发生时的最后逃生手段。当多普诺夫几乎要被这地狱般的景象撕裂了精神时,他终于是来到了这里。
“老爷您快走!”最后将他送到这里的保镖,不顾多普诺夫想要将他一切带走的想法,毅然决然关上了舱门,“这里由我来顶住——”就在多普诺夫敲击着舱门想要反抗时,舱门外传来了枪声,惨叫声,随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大火烧了进来,被火烧死或者被巨浪所淹没,多普诺夫没有了更多的选择。知道自己逃脱不了的多普诺夫,想要跟随着沉没的月兔号,连带着保险箱的密码,以及里面的‘最高网络权限’,一起永远消失掉。可在最后的时刻,他仿佛出现了幻觉,喃喃着女儿的名字,打开了保险柜,取走了‘最高网络权限’,捧着它献给了不存在的那里的——潘·葛拉尼。”
棕比盯着他的眼睛,牢笼一般的神情似乎在提问:“说得好像你当时在场一般——”
“没错,当时我在场,因为我既是发动了这场邮轮沉没的主谋,也是见证了一切的最后的人工智能——”你可以把我们看成一个人,也可以将我们分开看待。
“我既是玉墀,也是‘最高网络权限’本身。”
“我是一个拥有人类灵魂的自动人偶。”
......
玉墀(自动人偶)坐在巨大装置的面前,一只手搭在膝盖上,观察着棕比的反应,此时他的眼睛里,众多数据串在纵向流动着。在这个寂静到近乎恐怖的空间中,似乎能够听到自动人偶独有的电流嘈杂声,毫无疑问,站在棕比面前的,是一名名为“玉墀”的自动人偶。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了解玉墀,可谁曾想过,他竟然能搞出如此——”
“我的诞生,是一场蓄意中的意外,”玉墀(自动人偶)打断了对方的话,似乎是在纠正对方,“换句话说,你即可以把我当做玉墀的分身,也可以当做‘最高网路权限’的人格化——”
“前者是一个人献出自己所有而进行的计划最后一环,而后者,则是不经意的一个意外。也正是因为我‘人格’的多余,导致事情变成了现在这样——”
“如果计划顺利的话,原本在接下来的人生中,陪伴孤独的你前行的,应该是由钢铁之躯构造而成,却拥有和玉墀相同感情的‘我’。”很明显,棕比能够很清楚的感觉到,现在和他对话的,是玉墀,但又不完全是,而那份“违和感”,来自刚才所说的“最高网络权限”的具现化。
“我,已经有些搞不明白现状了......”棕比苦笑道,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上面还凝固着自己滴下的鲜血,抬起头仰望坐在上方荡着两条腿的玉墀(自动人偶)
“我本以为,自己来到这里,就能理解一切,可我发现,除了让自己更加困惑之外,没有任何收获——”
“我本以为很了解玉墀,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他,可现在,我却深深感到了一种陌生与疏远——”
“他到底还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苦笑下是一种焦躁,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渴望,隐约还有一丝愤怒,对自己的愤怒,“你可以全部告诉我吗?”
“我只继承了他的感情,换句话说,在我被他人从月兔号抢走之后,人格化觉醒之前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身为‘最高网络权限’人格化的我无法搜寻到任何情报;而关于玉墀这个人的过往经历,所谓的‘自我’,身为玉墀疑似‘分身’的我也一概无知。”
“换句话说,从时间概念上划分,我只能算是玉墀的一部分,副产物。数学概念上的子集。”
棕比的眼皮跳了跳。
“话说回来,既然如此,”棕比的口气有些倦气,这是一种不愿意承认,但又在逼迫自己去面对事实的逆反,“石门的内乱,一直以来住在我心中的梦魇,是玉——”
玉墀(自动人偶)跳了下来,俯下身伸出自己的左手食指,贴住了棕比的嘴唇,他笑道,那是自动人偶所无法拥有的笑容,那是只有拥有灵魂之物才能展露的感情,那是,一颗饱满而完整的心。
“思维太跳跃了,棕比。”他的口气,像是初中时,玉墀走在街道上与他一同回家时的口气:棕比由于怕绿灯过时而跑的气喘吁吁,最后差点摔倒,而不紧不慢的玉墀,则以往常的速度,同样安全在最后一秒过了马路,望着有些狼狈的棕比,他总是会用这种口气说着一些令人难堪的话。
“引发石门内乱的直接凶手是我,诱导,强迫,威胁,践踏所有无辜生命的人是我。但我的行为和提供灵魂样本的玉墀,到底有没有根本的关系,我不希望你去猜测,也不希望你现在就准备正面对质,说到底他真的知道我的存在吗?这件事跟他真的有关系吗?难道就是他创造出来我的吗?既然你有本事走到了这一步,那你就注定有一天,能够靠你自己去解开这些谜团。等你拥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以及足够的理由。而不是听我现在的片面之词——”
“没错,我口中的真相是片面的。因为我既是玉墀,也是‘网络最高权限’的人格化,全世界的数据都从我背后的晶体中流过,我感受着每一BIT数据背后的欢愉、悲伤、愤怒、释怀、争吵......在我未被赋予人格之前,我并不会思考,因为我只是一个没有感情,只是监视者,删减着,增添着的终端,但当我拥有了人类的思考能力,玉墀人格的思考能力之后,这些本应该发泄在现实世界,却由于某些人的引导,而被转移到网络世界上的感情,如同洪流般冲击着我的‘世界’。”
“这场石门的内乱,只是‘我’由于无法承受过多的感情,超负荷分析而无意识导致的行为。对人类的报复,对鸿兴的报复?或许都是吧。”
“好了,这是作为‘网络最高权限’人格的我的答案,那么对于玉墀呢?你要知道,如果不是我们双方达成了统一行动,我们是不可能行动到现在的。那么他的行动理由到底是什么——”棕比面前的这个自动人偶,既像是在对棕比说话,也像是在对自己的另一个人格说话。大概这就是,真正的,人类模拟出的人工灵魂和人工智能之间的对话吧。
“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棕比从语气能感觉到,这时候人格又再一次切换了,是被复制出来的玉墀,“我只懂一件事,当我‘醒’来时,当我行动时,我脑海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你啊,棕比。”坐在地板上,单手拖着自己的下巴,手肘撑在盘坐着的大腿膝盖上,玉墀(自动人偶)的眼睛看着棕比,无机质的眼睛里是满满的笑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