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冰雪节狂欢,终(六)

作者:绯则绯 更新时间:2020/10/20 21:24:52 字数:5490

枝头的雪,落了下来,惊动在一侧休憩的冬鸟,将自己圈养起来的人类,已经多久没有想象过鸟的世界了呢?大概与其真的抱有向往野外,向往自由,向往自己双脚的力量的野心,更多人还是愿意将那些感情倾泻在网络上无人机拍摄的纪录片上,留下自己对蓝色天幕,城市之外陌生土地的向往。(“棕比!棕比!”)

“啊,飞走了。”被晨光遮住上半张脸,单手支撑着桌面,侧过身体望着窗外的少年,不自觉的喃喃了一句。其实真正将鸟儿惊走的,并不是稀松平常的落雪,而是在大树之外,工作中的巨大的建筑机器的转动声,几乎无声作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重建石门这座城市的它们,只有在很少情况下发出不合时宜的噪音。(“棕比同学!棕比同学!”伴有有节奏敲击讲台的声音)

“棕比同学起立!”怒不可赦以至于让人忘记发出者是为人师表的班主任。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无视菲斯的提问,这无疑于公然挑衅。整个班级连口大气都不敢喘,怕是掉根针都能觉得聒噪。

满脸贴着各式各样的创可贴,衣服下露出一圈又一圈绷带,他转过看向窗外的上半身,下意识的站起来,神情有些恍惚。盯着菲斯眼睛看的他,似乎有些意识到现状,但又完全没有理解——但如果是异常害怕的那种表现,菲斯肯定会更加饶不了她,油嘴滑舌更是今天别想平安度过,所以说就这么保持现状,也许是一件好事。

就在所有同学都以为菲斯要开始几十分钟为起点的说教时,菲斯自己却突然长出了一口气,伸出手向下摆摆,示意他坐下。她像是发牢骚般,又像是安慰人般同时双手扒在讲台上,红色眼镜框下的眼睛扫了一圈——

“我知道最近因为石门的事,大家都有些心理紧张,我作为你们的班主任,你们的第二任父母,也是百感交集的,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明天依旧会到来,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并不会影响我们的前进道路,”看起来这节课的教学任务又要泡汤了,接下里的时间只有无尽的叨叨,不过其实倒也好,只要不上课,大家都挺能接受的,况且菲斯也没有在对某个人叨叨,不针对人的絮叨就是最好的絮叨,所有人都没有负担,“难道因为一场成年人的运动,我们就不用学习了吗?不会的同学们他不会的。我们是为自己而学的,不管今天是鸿兴先生当校长,还是明天换成梅尔女士,后天是什么维尔福先生,对于我们学生来说没有任何改变......”她把一个话题翻过来覆过去重复强调一直可以的。

“我听有人说有人参加了前几天的运动,对于这件事其实很早就知道了,但我为什么不做任何追究,作为你们的家长,你们的第二任父母,你们的大朋友,我是多么担心你们的生命安全啊,竟然去参加大人们的活动之中,我没有追求,不是因为你们都相安无事,也不是因为你们参加的一方是胜利的一方,而是因为我担心如果我真的追究起来,会对你们的心理造成很大的负担。你们现在没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求你们认真学习,成为一个让自己自豪的人......”

其实没有人真的清楚菲斯嘴里的“学习好”到底是个什么标准,像前班长那样研究所直接投出橄榄枝吗?还是说上课听课时能眼睛盯着黑板,下课第一时间交作业,满分作业,每次老师看到ta时都在做出一副努力的样子吗?不懂,或许也没人懂菲斯的脑回路。

听着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的教导,棕比再一次走神了。他单手拖住自己下巴,望着窗外哪一棵褪去了所有叶子的大树,余光,却紧紧盯着正对着树方向的座位,那个座位属于玉墀。

他似乎在看小说,左手以相当微小的动作翻着教学用终端的屏幕页。聚精会神的样子丝毫不亚于平常在宿舍时玩那些剧情和设定相当荒谬的老式游戏。棕比盯着他,盯着他的侧身,盯着他的轮廓,视野逐渐模糊。仿佛眼前展露的一切光景,过去发生的一切记忆碎片,不过是浮生一梦,而自己不过是戏外的观众,亦或,沉梦人。

倘真如此,那便将梦,深深下沉罢,沉梦......

“那就是你啊,棕比。”

随着每一个字黏连为句子,一并塞进少年的耳朵里,大脑里,他的脸上发生了不同寻常的微妙变化,这不是恐惧,也不是震惊,更不是厌恶。此时此刻的少年,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不管我在做什么,一切的前提,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你啊,棕比,”玉墀(自动人偶)再一次重申自己的动机,“为了你,我什么都做得到,为了得到你。”

“在我这个,作为玉墀灵魂的一部分复制体,程序中所有的代码以及数据中,只有你是永恒不变的,”棕比见过这个眼神,这是只有玉墀对自己才会露出来的神情,既是金苹果,也是毒苹果,“无论代价是什么。”

“可这跟你做的这些事,有什么关系吗?”棕比的一只眼睛埋进垂下来的刘海之中。

“我不知道,我是个单纯被感情所驱动的,不完整的灵魂,”玉墀(自动人偶)站了起来,背过身去,同时棕比也下意识站了起来,“我只有冲动,而这些冲动的来源,大概来自我本体,真正的玉墀吧。”

“科学的世界上不存在所谓的灵魂,但你们的世界,我是说,我的计算系统中并不存在的,可以由感情冲动所驱动的,并且有意识的‘意识影响物质’的能力这种现象,在你们的层面上,或许灵魂可以由一个概念来解释罢。准确的说,我更愿意用‘魔法’来解释你们的行为。”说出这句话的明显是“最高网络权限”,看起来又换人了。

“诶,不过你如果想从我这里套信息,看起来是做不到了,因为我也是被卷进来的。”

“我无意掺和,无论是科学也好,魔法也好,都只是解释现实世界,探索世界本质的一种手段而已。科学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体系,自己创造出来的神,而魔法,则是‘神’的恩赐。科学不相信神明,但却无法证伪,因而允许你们来拥有神明,我们来指代神明。”

“之所以我说这么多,我只是想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作为一个只剩下感情冲动的残缺品,却能够和同处于一个身体的‘最高网络权限’得到同样的结论,”又换了回来,“因为我有一个猜测,可能我本质上作为无数代码运行,以及可以随时自我修正的程序,在某种方式上和玉墀本人的灵魂产生了共调,这种共调类似与科学界上的‘量子纠缠’,或者借用宗教界的‘灵魂干涉’。”

“所以之前你所说的,你是玉墀灵魂的一部分复制体,也是这个意思吗?”

“大概,玉墀对你的所有想法,会影响我的代码运行方式。我的意思是说,当代码足够复杂,修正代码足够多且选择项足够多时,精准的运算方式会倾向于随机。而量子纠缠就是将随机变为不随机的一种干涉项。曾经物理科学界不也有这种困境吗?越是想要精准计算,其结果就是越不能得到精准结果,只能去猜测或者随机选择”

测不准原理是因为有量子干涉从中作梗?荒谬的臆想。

玉墀(自动人偶)说着想要颠覆这个世界的荒谬推论,虽然这个存在魔法的世界本来就已经足够荒谬了。他的语气正从玉墀的口气转为‘最高网络权限’特有的理性气息:“本来我是打算跟你聊一聊人类作为观察者,承担量子干涉的职责其必要性的,但看起来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了。”

“怎么了?”

“字面意思,时间不多了,我需要向你解释的太多了,”玉墀(自动人偶)再一次走向“最高网络权限”存放的位置,“首先我要告诉你,并不需要任何人来审判我,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杀了人,这是毋庸置疑的,虽然我只是本体感情冲动的承受者,当我被剧烈的感情冲动所淹没时,‘最高网络权限’的人格就会彻底被压制,取而代之的是完全的‘玉墀’人格。”

“我像个替身一般,或者说用感情冲动操控的自动人偶,诱导他人,杀人灭口,给予想要复仇的人材料和知识。虽然从结果来看,从十二月十号开始,并没有一个人真正是被我杀的,但诱导他们冲昏头脑,将长时间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哪怕通过网络世界都无法真正排解出来,渴望发泄在现实世界的欲望,以及想要将站在自己高处之人拉下马,弑神的人类天性抽离开来,暗示他们暴动,自相残杀,宣扬自己正义的人,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我。”

“一个很奇妙的事实,我没有杀一个人。”如果一个人无论哪一步都不算是犯罪,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犯罪了呢?

“但我知道自己必须死去,如果我不死掉,死去之人将无法得到慰藉,哪怕明天会出现一个替死鬼来掩饰我的存在,我存在从来不会出现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我也必须得到惩罚。”

“因为现在玉墀正在睡觉,所以他对你的潜意识的控制,会削弱很多吗?”

“是的。所以我才说,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玉墀(自动人偶)苦笑了一声,对方终于察觉到这个事实了,“所以,快点,结束着一切。”

“那么接下来就全部交给你了。”他在自言自语。

他踮起脚尖,取下来在浮空装置中不断转动的“最高网络权限”,捧在自己手心中。

“你从来没有见过玉墀吗?”少年象征性的举起手枪,进行最后的发问。

“从科学角度看,人类对自己认同感仅存在于镜子和照片中。如果我们真的见面,恐怕对彼此的精神冲击,会导致我的程序烧掉,他的人格疯掉吧?就好像人不能去窥见自己的潜意识一般。我也不清楚,但从网络上流通的足够量数据告诉我,我不可以跟他见面。所以自从我在二零一四年七月份从不知名的地下室里醒来时,在我身边的就只有‘最高网络权限’。”

“最后一个问题,玉墀知道这是他引发的一切吗?”

“那是你需要寻找的答案。”

......

“天亮以后,你见到玉墀,会说什么呢?我很好奇。”玉墀(自动人偶)似乎在自言自语,从他的神态来看,只能用一句话来解释:他在吃“自己”的醋。

“我会说,冰雪节快乐。”最后,棕比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棕比微微歪着脑袋,眼睛里的神情,很是平静——

“无论如何挣扎,真相注定会被掩埋,但它也注定会因为被掩埋起来,留下更大的身影。”

“就如同你所说的一样,现在的我,根本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他是我唯一的挚友,也可能是我唯一的梦魇。我会躲着他吗?我会害怕他吗?我会愤怒到开枪杀死他吗?我有权利,有能力去审判他吗?我明明,是这么的不了解他——”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说不出口。”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墨绿色的眼瞳,悄然碎裂,从眼眶下涌出。

看着这样“丑态”的棕比,玉墀的左手抓着自己的胸膛,尽管他根本没有心脏,根本不会感受到“胸闷”,可现在的他,没人会把他当做自动人偶看待:“你看,人类的感情冲动,我是说,思考,对抽象概念的认知,信仰,思念,是多么复杂啊——”

“明明是全世界最强的计算机,却连一个普通人的完整灵魂,都无法完整运行。”

“那是因为,计算机只能算到本该存在的事物,而人类的冲动,人类的可能性,是无边界的。”

如果是往常,如果换一个人,如果是一个相当有人格魅力的主人公站在这里,面对“犯下大罪”的“人工智能”,或许他会说出这么帅气的话吧——

但偏偏站在这里的是棕比(zombie),是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是一个并不是会对每一个人都展露笑颜的人,是不喜不悲的人,是一无所有的人——

“能够认识到自己是不完整的,只有人类才会这么想。”只有人类才会懂得贪欲。

玉墀(自动人偶)的眼瞳一瞬间颤抖起来。

或许这是代码的行为导致的硬件以某一频率的抖动,但没有人不承认,这是心灵的颤抖。

他再也忍不住,他再也无法选择带着秘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或许只是作为玉墀(自动人偶)来说,他只知道棕比是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但却不知道为何重要,自己“模拟灵魂”的程序是如此复杂且庞大,就连‘最高网络权限’的算力都无法完美运行,重现一个人的思绪,此时刻刻,盯着棕比的脸,承受着所有算力的‘最高网络权限’似乎都开始超负荷工作,代码乱做一团的同时却又异常清晰的运行着。

恍然,他明白了,他用这仅存的超负荷工作的算力,明白了为何“自己”,为何“玉墀”的思念如此强烈,强烈到无论犯下多大错误,他都甘之如饴。但正因为如此,玉墀(自动人偶)不能再这样沉默下去,隐瞒下去了,他必须说出来一切——

“拜,拜托了,请救救,玉墀——”说出这种话的,到底是人类,还是自动人偶。

“诶?”

“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玉墀(自动人偶)手中的“最高网络权限”似乎产生了微妙的裂痕,那是无法再承受程序的运行,却硬要以超负荷的算力导致的硬件损坏,“无论如何,请你拯救你唯一的挚友,在他没有彻底坏掉之前。”

棕比的脑子似乎**进无数的银针,事实刺穿了他的理性,失神的双眼,无力的摇晃着:“你在,你在说什么呢......”

“玉墀他,已经深陷被自己所设立的泥沼里无法自拔。拜托了,挚友,请你拯救他,将他从无尽的痛苦中解放出来,”手上的晶体裂痕越来越大,随时都有坏掉的可能性,“我曾经说过,我挑拨城市外的实力,企图从外部瓦解石门,而其中利用的手段,想必你也见识过——”

“那个像人类一般的,自动人偶,”站在麦田上,直到最后自爆前都真实到让人无法分辨的,领队老师,“那是由人类为培养基制造出来的‘自动人偶’,那是将人类转变成自动人偶的技术。”

“那个孩子在通过这种荒谬的方式,企图在证明,企图在向你证明,向这个世界证明——”裂痕已遍布晶体全身,玉墀(自动人偶)说出来的话也越发嘈杂,无法让人理解,直到他最后用尽全身的机能——

“那个孩子,已经越来越无法分辨出人类——”都没能完全传递出去。

未说完的话语,再也无法传递到的信息。伴随着手中晶体的破碎,失控的能量从晶体核心中央倾泻而出,火光吞噬了整座实验室,现在,它如同周围的环境一样,成为了随处可见的废墟。

......

这不是揭露真相的时刻。

真相必须被掩埋。

少年闭上了眼睛,接受着黑夜与白雪的洗礼。

得益于先前注射的药剂,他并没有收到冲击的伤害,玉墀(自动人偶)难道连这个都想到了吗?少年如同荒原幽魂般,在已然成为废墟的道路上仿徨。

如果他真的如同自己所说,是玉墀感情冲动的复制体,那么也无需多做解释,因为棕比明白,明白这份沉重。可究竟,到底他只是玉墀“对自己”感情冲动的复制体,还是说,玉墀的所有感情冲动中——只剩下了自己。

“我到底有什么资格,去寻找真相。”

如果真相的揭露只会带来更大的痛苦,那么一直以来我们是为了什么而努力。

少年失去了自身的力气,跪倒在雪地上,被刘海所遮盖的墨绿色眼瞳顶着灰色的天空,就好像自己的颜色一般。

耳边传来了爆炸之前,他的呢喃——

“如果不坚持寻找真相,那么一直以来又是为了什么。”

真相本身存在的意义,就大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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