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又是陌生的天花板。
“唔......”男人躺在寂静到令人烦躁的病房床上,他想要转动自己的脖颈,却发现有些困难,便索性放弃,单纯“咕噜咕噜”的转动一只暴露在空气外的眼球,想要“一”探究竟:自己的身体全部被白色绷带包扎起来,它们潜伏在病服之下,如同觊觎着男人的每一寸肌肤,想要侵占,侵占更多......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自己的一侧,他转动眼球斜视,果不其然,坐在他的旁边,膝盖上放着一本书的男人微笑着看向他——比思卡特斯,“你已经睡了十八个小时了,小莫尼特。”
“呜......呜......”躺在病床上的男人,莫尼特想要发出声音,但就连如此简单的事情,都很难做到,只能如同被狂风袭击的破窗户般发出凄洌的“呜呜”声。
“安静一点吧,”比思卡特斯捂住了他的嘴,“你的身体被术式侵蚀的很厉害,本身抗性就差的你,在最后的关头依旧选择了关闭图灵系统,将本该支撑图灵系统的魔力转为屏障术式,保护了爱人送给你的外套......”
边说边站起来身子,好让莫尼特看到比思卡特斯身后挂在衣架上的呢子大衣,同时他掀开了莫尼特的病服,扒拉开其中的一道绷带,示意让莫尼特转过来视野——绷带之下,他的身体,仿佛柴薪被燃尽了的死灰,仿佛轻轻一捏莫尼特的身体就会烟消云散,肉体尽数从这个世界消逝。
“这就是在拥有‘核’的情况下,即便有灵魂在本能的输送可以治愈肉体的魔力以保护肉体下,但依旧无法完全阻挡‘湮灭’一切能量的身躯......连‘核’都有连带受了损伤......”比思卡特斯眯起眼神,像是在和许久不见的老朋友般叙旧般盯着这种“现象”,饶有兴趣的继续说道,“你能够坚持现在这幅模样,就已经相当了不起了。当然也有因为他自身能力不足的原因......”
莫尼特在一旁听着,似乎能够隐约感觉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曾经救了汉斯,如今又再次救了自己的比思卡特斯,似乎对棕比相当熟悉。但是他眼下根本没有心思去细想,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了一个事实——他已经睡了十八个小时,也就是说,现在是十二月二十六日的夜晚,十一点左右,冰雪节马上就要过去了——
他答应过,自己一定会回去的。
“呜......呜......”他想要发出声音,却无能为力,他身体早已经千疮百孔,能够保持意识的清醒或许已经是自己的极限了......一想到自己再也不能见到汉斯,一想到汉斯对自己失望的眼神。恐惧,害怕,焦虑,如同带冰的冷水一点点侵蚀着自己的身体与灵魂,他的身体即将分崩离析,他的灵魂亦将被自己折磨的烟消云散——
如果,如果自己不能再次出现在汉斯的面前,如果汉斯对自己彻底失望,如果自己彻底失去了汉斯。莫尼特的大脑陷入了自己编织的无尽泥沼中,他仿佛看见了,看见了汉斯和自己形同陌路的样子,看见了,一个替代了自己的人会出现在汉斯的面前,看见了,似乎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身影,理所应当出现的那个女人的身影。
不可能,他不可能接受这种结局。强烈的占有欲,强烈的嫉妒心,如同焚尽一切的熊熊烈焰在胸膛燃烧。烧的他好痛,烧的他好清醒,清醒到他必须行动,他必须离开这里,他必须在最后的一刻赶过去——
自己的信仰是汉斯,自己的一切感情冲动源自汉斯,自己有多爱汉斯,感情有多强烈,从“核”中涌出的魔力就有多强。就如同赋予他的职介一样,他是“堕天使”,是以凡人之躯,领悟神之才能的唯一之人,是同时拥有人类“无限可能性”以及神“唯一确定性”的天选之人——
他对未知的未来的恐惧,失去的痛苦,被掠夺的愤恨,嫉妒。种种感情,混杂起来,意识的冲动汲取着整个世界游离的能量,意识附着在能量之上,穿过灵魂之门“核”,具现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化为形成了——
魔力。
“等......等着我......汉斯......”莫尼特全身都在颤抖,魔力从他的身上如同泄洪的潮水般奔涌开来,他艰难的,仿佛要扛起头顶的天穹一般从朴素的病床上坐了起来。站在一侧的比思卡特斯,则如同观看羽化之蝶一般,领略着莫尼特的拼死觉悟,一声不吭,眼睛里,流动着无法被理解的思绪。
“我,要,离开,这里......”咬碎牙齿,瞪裂眼眶,莫尼特承担着身体根本无法承受的痛苦,硬是拽下了脸部的绷带:仿佛被火烤一般,整个脸部焦一块烂一块,一只眼睛已经完全瞎掉了,部分头部的骨骼清晰可见,头皮上的头发更是脱落的严重。但他根本就察觉不到自己的现状,他的大脑早已被汉斯,以及以汉斯为中心所带来的一系列冲动所占领。
就在他双脚接触地板的一瞬间,自己就因为全身失力而踉跄倒在地板上,好趴在比思卡特斯的面前,吐出来身体中仅有的黑色污血,身上的魔力一瞬间如同拉闸般消失——他的理性已然消逝。
“噗啊......哈......”他喘息着,用尽自己的力气喘息着,尽可能的将空气压进自己的肺中,以维持着大脑最基本的思考与意识。莫尼特如同风中残烛,又如残翅的火蛾。
再次挣扎起来,他用没有指甲的手指头扣着地板,想要凭借这种方式爬行,哪怕只有一毫米的进步,他也要这样的做,他会的,本能在驱使着他——火蛾的趋光性。
莫尼特的全身都在不经意颤抖,脖子更在不断抽搐,他意识到比思卡特斯的存在后,抬起头,仰望着这个神秘的男人,迷乱的眼神中直至最后都有着绝对不肯屈服的坚毅,向自己糟糕的境遇,像脑海里浮现的最为可怕的未来屈服......
“你知道,哦不,你不知道,”比思卡特斯蹲下来,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天悯人,以及救世主的神圣,“在我们那个世界,过去,当一切都没开始的时候,我也曾像你这样,如同虫豸般匍匐在大地上,无能为力——”
“你和我很像,都是对这个世界无比执著的人”比思卡特斯捏住莫尼特的下巴,像是要从对方的眼睛里挖出什么东西一般。
“需要我给你力量吗?”他问道,声音是多么的甜美而说话的内容又多么的充满诱惑力。
“给我......力量......”他乞讨着,口齿不清,意识也已模糊,只剩下单纯的冲动,但这份冲动,也足以回答比思卡特斯的怜悯,“不......不,需,要。”
“是吗?”比思卡特斯再度站了起来,转身,走到单间病房的门口,微微打开门,侧过身扭过头,外层凌厉的眼神带着绝对的温柔内核,“那就自己站起来,用你的脚,你的力量,你引以骄傲的爱,站起来!”哪怕你要牺牲你的所有。
如果说嫉妒也是爱,如果占有也是爱,如果害怕也是爱,如果逃避也是爱——
“我......我,会的,”颤抖着,莫尼特身上散发出白色的光芒,这种光芒,凡是见识过的人都不会忘记——图灵系统的光芒。
“啊啊啊啊!!!——”他的嘶吼仿佛要将灵魂榨干,全身都被不可直视的圣洁光芒而覆盖,异样的魔力波动,莫尼特身上再度溢出魔力,如同逃逸出地狱的亡魂,呼啸着肆虐在整个空间。他站了起来,全身被白色的光芒。不断上升的如同纺线一般构造的光芒覆盖,渐渐的,有些光芒消逝殆尽,肌肤显露了出来,是如同初生般的稚嫩白皙。
“没错,莫尼特,你最不缺少的,就是力量。你对汉斯的执念,多种感情的复杂混合;你本身的才能;以及你的职介,多个因素碰撞在一次才生成你这样的天选之人。只要你想,你想要拥有多少力量,都不为过。”比思卡特斯注视着他的羽化,呢喃着。
“只是,这代价,你最后到底能否接受。”
他又能否接受......
“你看,我就说,你肯定会回来接我的,不是么?”
每个字,都如同刀子般,割在莫尼特的心上。
大火烧过的楼房,岌岌可危,明天这里才要开始正式的施工。而此时的汉斯,正站在他们原来的家中,站在被火烧的焦黑焦黑的窗户侧,侧身背靠在其上,肩膀搭在下框,转身望着站在门口的莫尼特。
他还穿着那件灰色呢子大衣。
“对不起。”莫尼特低下来头,不忍心直视对方,一小步一小步踩在化为焦炭的地板上。此时他才感觉到,比起先前在病房里与残留的术式做对抗,眼下的局势更加让他难堪与一筹莫展。
“现在,是十一点五十分,你没有撒谎哦,莫尼特。”尽管如此,尽管对于汉斯而言度过了绝对灰色的一天,但站在莫尼特面前的他,嘴里,依旧是在试图为他“开脱”。哪怕已然有些泣不成声,“我也是,才刚刚醒来。”
“对不起!”莫尼特只能做到这一件事,他只能将所有的一切化为一句抱歉。同时他还能做到的,就是张开自己的双臂,将对方紧紧拥在怀里。
被拥抱的一瞬间,在感受到莫尼特气息的一瞬间,早已遏制不住自己感情的汉斯泪如雨下,嘶声力竭的哭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才出现......”他双手挠着莫尼特宽大的背部,想要拥的再近一点,再紧一点,“为什么要一直假装开心?为什么要把很多事瞒着我?为什么说着要保护我却又离我而去?为什么在我呼唤你的时候,你从来没有到场?为什么,为什么我在火里的时候......”
“救我的,是木子歌啊......”
每一句话都是对莫尼特莫大的伤害,可他什么都不能说,他什么都不能解释,他知道解释之后,汉斯的处境将会更加危险。而偏偏最后的一句话,则是对莫尼特,最后的处决。
“对不起......”纵然如此,他也只能道歉。
在仿佛用尽了自己的力气去大哭一场后,怀里的汉斯停住了哭声,他仰望漆黑的天花板,含糊的哭话里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任凭两颗泪珠从脸颊划过:“突然感觉,莫尼特你变得,好陌生。”
“虽然我们才认识几个月,可从你第一眼开始,我就感觉我们像是认识了很久,仿佛是保留着前世一般的记忆的伴侣......你无比了解着我的习性,而我,也如同做梦一般,总能了解你的每一个心思。”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你就变得好陌生,就算不好笑的事情你也要笑,就算不开心的你也要说开心,你离开了我们曾一起待过的班级,就如同,离开了我身边一样——”
“你到底在做一些什么事.....”推开对方,汉斯死死捏住莫尼特的双肩,双眼在质问对方,“你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所以说这是错觉,汉斯......”莫尼特曾经在走楼梯时想到过一万个解释的理由,比如他的手机坏了,比如他被激进派绑架了,他想了无数个可以让汉斯信服的借口。可话到嘴边,又让他吞了下去。
他不能撒这种谎言,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他不能说这种可能会汉斯讨厌的话,被讨厌,就会失去,被讨厌,就会被替代。莫尼特见不得替代者的眼睛,他所臆想出来的“那个女人”的眼神。
“我有在做梦......”汉斯压低了嗓音,努力将哭腔盖过去,“梦里,天空是红色的,而你飞在空中,和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生物搏斗.....这场梦几乎每天都会重现,仿佛在告诉我这根本不是梦,而是发生过的事实。”
“我看起来像是会飞的人吗?”莫尼特同样压低了嗓音,他知道这是转移话题,让汉斯冷静下来的好机会,他尽量嗓音温柔,像爱抚宠物一般,用宽大的手掌抚摸着对方的短发。
“你不会飞,可木子歌会飞,”他在提,他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这个人的名字,“我一直在等你,就站在这里等着你,哪怕大火烧尽了楼房我也坚信你会赶过来救我,在我心目中你就是这样的男人,可到最后——是木子歌,像飞人一样,从火中把我拉了出来。”
“答应我,以后不要做这种危险的事好吗?”克制着自己内心深处燃起的熊熊烈焰,莫尼特卑微的,尽量挪开话题。
“我不能!”汉斯一把推开了莫尼特,显然莫尼特试图转移话题的做法让他有些微词,“我就想知道你到底在瞒着我什么,自从我出院以后什么都变了,你的表情,你的话语,你的动作,我很清楚你在做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而抽不开身。”
“如果你说当时你一整晚都在自救而没有联系我,或者因为被绑架了而没有赶过来,我都能相信!你的生命也很重要我明白,我比你更明白,所以你如果一进家门就把这种话说出来我是会相信的,我是会主动抱住你的!就算不是真的我也会相信你的!”带着哭腔的呐喊,回荡在整栋无人的危楼上。
“可你什么都不说,说明你当时,是有空的。”
末日时,在干什么,有空吗?
莫尼特心乱了,他彻底心乱了,他因为爱着汉斯而无法承担说谎的愧疚,更不能将真相说出来,此时如同被灌入水泥一般,胸闷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也想要呐喊,想要生气,更想要斥责不讲道理,不站在自己这一方考虑的汉斯——可他做不到,他做不到伤害汉斯的事。
汉斯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自己为了汉斯,做了什么。
他是一个比一般人更为特殊的个体,特殊到,不能用常规的伦理,来判断。而莫尼特亦是一个背负着不可明说的既是幸福也是罪恶的职责的存在。尽管如此,莫尼特依旧奋不顾身,一如投入火焰的飞蛾。
将汉斯再度抱在怀里,任由他对着自己哭闹撒娇,指甲深深嵌在自己肩膀的肉里,感触着刻苦铭心的疼痛与幸福。此时的莫尼特才悄然明白,自己现在根本不可能拥有真正的幸福,在“游戏”结束之前,一切都是妄言。
但至少,此时的莫尼特,不是孤单一人,这是他仅有的可以慰藉的事实。
远方,十二点的沉重钟声响起,夜还满满无期,对于他们来说,对于他们这样的个体来说,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交谈。
至少有人在为莫尼特而流泪。
这是远方某个人永远不可攀比与追求的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