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不回宿舍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郑渣躺在花店的无漆木质摇椅上，单手划拉着手机的屏幕，双眼一扫一扫的浏览着EOS论坛上的内容，叨叨道。在没有了连环杀人，失踪案的后续爆出后，EOS论坛又成为了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爆料，没有限制的匿名性绝对自由之地。
“想不明白就去直接问对方好咯。”猛然，直起身来，小臂搭在膝盖上，冲着在打理花架上花卉的棕比嚷嚷着。
“我说你啊，”将手里的活暂时停下来，身上贴满了绷带与各式创可贴的棕比没声好气的扭过头来，白了对方一眼，“你也知道这种事不可能做到的好吗？现在根本没办法直接确定玉墀和那天研究所的以玉墀为蓝本的自动人偶之间的本质关系，而且那自动人偶也说了，他也不清楚这种干涉行为到底是不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感情冲动。”
“而且，万一真的另有他人，那这么做只是在打草惊蛇而已。我什么都不知道......”一转语气，棕比的眼神黯淡了下来，“现在的我，关于玉墀，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这么不回宿舍本身不就让有些怀疑了吗？”
“只是晚点回去而已，我又不是晚上住在花店的。而且的确临近期末了，虽然发生了那样的动乱，但是教学进度是不会停下来的，大概玉墀也知道我在一边打工一边复习，所以才晚回去罢。而且，我们平常的交流还是那样，没有丝毫的改变，玩游戏的他，看书的他，冲我微笑的他——”
“所以我才怀疑，因为我根本感受不到罪恶感，从他的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可能的气息......”
“现在的你说这种话，有为他开脱的嫌疑，”郑渣一语中的，“但是你说的对，在没有真正的证据前，对你来说无论是客观事实还是主观倾向，玉墀依旧是你最好的朋友。”
本来还在黯然伤神的棕比的脸立刻有些涨红：“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好别扭。”
“是吗，我觉得也是。”少女皱着眉头，盯着站在不远处的少年的侧影，将手边的罐装果汁一饮而尽。远处的斜阳透过玻璃窗映照在她的脸上，一半投身阴影，一般向往光明。不知怎么，这紧皱眉头的双眼，拧巴里带着一丝感伤，就好像——
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看见又无法穿过的，可悲的墙。
沉默是傍晚的花店。
“明明是期末，为什么最近还要去看一些跟考试无关的文献，难道你就这么想被菲斯吊起来打嘛？”入夜，二人并行走在百废俱兴的人行道上，一阵寒风吹过，双方都揣紧了各自插在口袋里的手。
“只是有两个问题从头到尾都一直在困扰着我，”棕比伸出手来摸了摸鼻子，看样子被风吹过让鼻子有些泛酸——
“第一个大问题是那个自动人偶硬件上的问题，用他的话来说，他们和普通的自动人偶不同，都是以人类为基础，通过纳米机器人在体内的增值，最后模仿出来的和原宿主外表一模一样的自动人偶。可这样又引申出两个问题，第一个是玉墀的自动人偶，它的宿主是谁？第二个问题则是这种技术当今哪怕是石门，也有可能做到吗？”
“然而哪怕在EOS论坛搜集了足够多的被coppelia限制住的机密文献，也没有发现任何有对这方面有进展的资料，或者说这种科幻小说般的技术也仅仅存在于假想理论中......”
“第二个大问题，是那个自动人偶拥有两个人格，无论是人格化的‘最高网络权限’还是玉墀本身的感情冲动，都是独立的人格，但它的身体又的确是机械化的身体——当你意识到自己是个机器人的时候，当你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别人的备份的时候，难道你不会大脑产生逻辑混乱吗？”
“而且，用那个自动人偶的话来说，就算是使用了算力最强的‘最高网络权限’，也不能完整运行模拟出来的灵魂程序。更要命的，现阶段的科技根本连模拟灵魂都做不到，因为本身就无法定义灵魂的存在，在科学的体系上去求证与再现神学的事物，我想没有哪个科学家会做这种在圈子里一辈子抬不起头的事。”
一件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却接二连三的出现在了少年的时光轨迹中，并且留下了永远无法消失的印痕。
抬起头看着黑色天幕上稀稀拉拉的星，郑渣聆听着对方的其中一句话，颇有深意的感叹道，“简直就像‘忒修斯之船’那样啊。”
“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吗？”
“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被替换为了机械，在完成最后一步后，人类从人类成为了机械之身。那从什么时候人类开始会意识到自己是人类，还是机械呢？如果这个演变的时间足够短，可能人类根本无法承受肉体上的痛苦以及精神上的颠覆感，换句话说，疯了也是正常情况。”
郑渣像是在讨论自己住的公寓里应该摆什么样的花一般，平淡的口气里吐露出骇人听闻的字词：“说得明白点，其实你的所有疑问都可以归于这种技术的可行性——在可行的前提下：不知情的情况下的转变，可能会因为双重的负担而丧失心智，灵魂被碾压的粉碎；如果是在知情的情况下转变，在克服心理上的排斥感后可能还有存活的机会。而要保持平常人的思维方式，其实也不一定非得彻底转换，只要大脑和必要的神经系统还在，就没有什么问题吧？”
“唔......”棕比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皱着眉头，搜刮着自己大脑的每一处角落，知识也许可以学到，可崭新的思路却需要绝对的灵感，“如果......”
“如果，只是假如，有一种药物，可以让人类的‘灵魂’从这个世界剥离开，丧失所有实感，仅仅沉溺在梦里。不，不需要这么夸张，只要，只要让自己察觉不到现实就好，不就可以不用考虑精神上的障碍了吗？”
“对了，”接近这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掏出了手机，搜寻着资料，最后将屏幕递到郑渣的面前，“这些前些日子，那些据说从实验室逃出来的个体，丧失了现实感的人类。”
“你的意思是说——”郑渣挑了挑眉，似乎有些失望。
“没错，一切都连上了，”棕比收回了手机，双手揣回了大衣外侧的兜里，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他少有的，微笑——
“那些试验品是没有经过机械改造的人类的素体（西塔）。将他们注入，或者吸食足够多的纳米型机器人后，就可以改造成玉墀（自动人偶）嘴里提及到的试验品，完全不用考虑灵魂的需求，如果尝试保留着宿主的人格，则可以进行非彻底的改造（冬桥的试验品）。如果成功的话，就会成为那天像我在工农业区遇上的自爆女性自动人偶（和朗治明）。而最后，想要完全改造，却依旧想要保存思维方式的——则是玉墀那样的类型。而他的方式可能更为诡异——不是在原宿主上进行‘替换’那样的‘忒修斯之船’，而是从无到有，仅仅是看着玉墀，凭空组装成的一个自动人偶。”
“可你说的一切前提，都是这种技术真实存在，那种药物也真实存在，”棕比已经习惯了郑渣对他泼冷水了，倒不如说，如果不泼冷水他反而会不习惯，但此刻郑渣的眼睛里，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眼神，似乎在警告他，似乎在警示他不要再思考下去了，“你现在没有办法证实，现在的你能力很有限，就算你能读懂那些高深莫测的文献，又能推理出什么呢？你的优势不在这里，你的答案也不在这里。最重要的是，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
“对方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将活生生的人转换为自动人偶，这种吃力不讨好且几乎无法实现的反人道的恶魔行径，到底是为了什么。
两个人停在了路边，互相望着对方。少年凝视着少女的眼神，思绪如同沉入冰冷而无底的深海之渊中，刺骨的疼痛折磨着他的每一寸肌肤，他回忆起在那个夜晚，玉墀（自动人偶）在分崩离析之前，用尽了自己的算力发出的哀求：
“那个孩子在通过这种荒谬的方式，企图在证明，企图在向你证明，向这个世界证明：那个孩子，已经越来越无法分辨出人类——”
“没错，其实你自己都知道你在逃避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你依旧没有解释，”郑渣的声音是如此冷，如此的空洞，一无所有的白是如此的让人恐惧，仿佛再往下思考，自己的所有意识都要被这无力的白所侵染，“为什么玉墀可以将自己的意识投影在自动人偶上而没有任何排斥——”
“你不是侦探，更不是本格派推理小说家，你不需要知道手法，也不需要讨论手法的可行性，更不需要用自己的力量让犯人绳之以法。对你来说，你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当事人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到底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这就是属于你的真相。”少女提起头望着少年，黑色的眼瞳里闪烁的光芒，既带有恶意，也没有恶意，既留存着温柔，又不带温柔，这是少年永远也无法探究出的答案。
那，总是站在我面前的你，渴求互相救赎与互相伤害的你，似乎彼此之间有着无法理解厚厚的看不见的墙壁的你，此时此刻又是什么样心情。
这是万人的死角。
“就送到这里吧。”一番沉默之后，两个人默契的转移了话题，并且在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下已经来到了郑渣的公寓楼门口，虽然棕比在那段话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但好在郑渣也同样不怎么在乎这种没有建设意义的聊天——不想回宿舍而找的借口也好，单纯的礼节也好，总之这几天总往花店跑“打工”的少年，每天都会这么做。
站在楼道门口的郑渣，望着仅一门之隔（玻璃门大开）的棕比，有些发蔫的少年，不禁捂着嘴笑了起来，笑完侧过脸来上下打量着对方：“你不要，不要伤感的如此正经。没有我追的那个网络偶像的那种忧郁味儿。”
尴尬的气息瞬间占领了整个空间。郑渣的确想救场，而且她发自真心的笑意以及前半句的确有些效果，但后半句的玩笑话，怎么想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用。
“哦。”棕比白了对方一眼，整个人如同一滩死水般回应了一句，同时恢复成了往常和一般人接触时的不喜不悲面瘫般灰色模样，稍稍往后退了一步，转身便要离去——“啪！”
少年的动作一瞬间停了下来，他机械式的转过头，死水般的眼神望着少女：她的右手拽住了自己的衣角，拽的很用力，右手还在不禁的颤抖，她噘着嘴，皱眉，豹纹圆眼镜框下的黑色眼瞳如同一头被抢了玩具的小狮子，想要抢回来却又不想把话直说出来——显然少女对少年刚才的行为颇有微词。
少年望着她，一秒，两秒，三秒——还没过，往常面瘫的神情终于垮台，他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肌肉瞬间放松了下来，这声叹气仿佛在抱怨：“明明被冒犯的人是我，为什么你会生气啊？”
“你怎么就被冒犯了？”郑渣看透了对方的心理，依旧噘着嘴不依不饶，“你有理由生气吗？”
“没，没有。”
“就是嘛，”郑渣松开了拽住衣角的手，双手抱胸，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得意洋洋，“我追网络偶像跟你也没有关系吧？”
“那相对的，”棕比的嘴角上扬，是带着捉弄的邪笑，“那我走我的路，也跟你没什么关系吧？本来把你送到这里就该走了吧，你干嘛拽着我，换句话说——”
“你有什么理由生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本以为将军了的郑渣，却被这一手“长将和”打的有些措手不及。她像个孩子一般“嘁”了一声，又接连“嘁”“嘁”“嘁”了好几声。相视几秒后，两个人最后终于各自捂着嘴笑了起来。
这是只有在彼此之间才会展露的笑颜，亦或是他们本初的模样？
......
少年漫步在石砖路上，原本沉重的心情，因为少女而清扫一空。他抬起头，原本灰蒙蒙的天幕仿佛被人擦拭过一番，变得明亮了起来，天上的星星稀稀拉拉的嵌在上面，尽管并不明亮，但也足够让人捕捉到他们的身影。尽管有些寒意，但不知怎得，少年的心脏却在“突突”的跳的不停，让他的脸上有些发热。
他感觉到自己在真实的活着。
上一次感受到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呢？是在孤儿院和自己的“养母”身份的老师相识吗？
少年曾记得，天空中星星的亮度单位为“星等”，一等星最亮，六等星最为暗淡。可我们的宇宙，不是依靠一等星，而是由于无数颗六等星的光芒，而被我们所认知。
或许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当眼前开始走马灯时，少年不会记得战斗的热血沸腾，不会记得自己胜利的姿态，他什么都不会记得，也不在乎。他的人生，只会因为这些“六等星”的存在，这些留存于脑海里的记忆，而感到幸福。
少年身后的公寓楼上的一层，少女依靠在露天阳台的阑干，眼睛的视野里，是少年的背影以及这永远不会停歇的星月变换。
少年站在原地，望着天幕，不知道此时的他是否知情自己正被注视着。但他不禁笑了起来，温柔而带着勇敢，足以让他面对今后的所有残酷与遗憾，足以让他包容一切泪水和伤口。
“这是一颗，我的六等星。”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