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建一座城市需要数年的时间，摧毁它只需要一天的时间，然而彻底抹消它的存在，却需要比修建更为漫长的时间；摧毁一座商业楼和摧毁一座研究所的时间与军备消耗大抵是一样的，然而在如今重新建立，完整重现原来的大楼只需要一天的时间，重现一座研究所，却需要建立它数倍的时间。
这个世界大抵是如此运行的。也“拜它所赐”，仅仅改头换面一天，大部分的从业人员，学生，全都回归正轨，反正对于他们来说，他们也不是“为了鸿兴而活着的”，就算明天再度上演什么更换校长的事项，太阳也照常升起。
对于居住在这座城市的所有人类来说，他们既是被服务者，也是自以为是的万灵之主。对于居住在这颗星球上的我们亦是如此。
“不过谁又能想到，拜它所赐，这次的分班考试居然要提前，”靠在教室最后靠窗户的位置处，陈拧开保暖杯的盖子，轻轻啜了一口温吞的水，嘴上带着略微的少年青春期特有的对学业的不爽，“本来就前天才恢复正常上课秩序，居然要在三十一号开始第一天的考试在元旦的那一天结束考试。”
“元旦也早就不是什么特殊的节日了吧，”玉墀坐在空位置上，胳膊搭在肩膀上抬起头，“而且考完试当场就能看到自己要分到什么班，还真是，蛮让人感慨的。”
“所以考这个试到底有什么意义，”棕比皱了皱眉，似乎同样天生的对考试有着排斥心理，“基本上在填分班志愿的时候，就已经根据自己的意愿以及大数据的分析，确认了自己的大方向了吧——”
“嘘，现在可不能谈大数据，虽然咱们都知道现代生活没办法离开它们，但现在还是敏感期，明面上校长可是停用了所有大数据分析和收纳系统。所以你就把它当做初中时期一个普通的期末考试嘛，”玉墀打断了他的话，冲着站在他旁边，双手和后腰搭在桌子上，挺直身子斜望窗外没有一片云彩的天空的棕比笑道，“虽然我知道你会所有形式的考试都抱有怨念心理，但是啊——”
“在石门考试可真是一件恐怖至极的事情，”陈又打断了玉墀的话，揪了揪自己烟灰色的头发，“考试的时候你的心理活动，心率，神态，小动作，做题的思路，你身体和周围环境的全部信息都会被收集，进而分析个人实力。按照菲斯的话来说，虽然考的是试卷，但又不止是试卷，先是应变能力，随后是心理强度，最后才是是否真的掌握了学术。拖她的福，我这种靠运气吃饭的选手，虽然纸面分数挺高，但是综合排名却惨不忍睹......不过这次考试应该只按纸面成绩吧，按你的话来说？”
“当然，明天三十一号都要考试了，相关通知早就发到终端的个人信箱了，跟学号相关的所有信息一起，你该不会没看吧？”
“没有啊，我记得昨天清了一波信箱，好像不经意删了吧......”
陈漫不经心的回答道。然而玉墀的脸部有些抽搐和尴尬，似乎对方摊上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我，我说，菲斯，菲斯说，”玉墀吓得都有些结巴了，“这次出于特殊原因，只发一次考号——”
“电子准考证的不补办的，”棕比斜过去眼，帮玉墀将话讲完了，“因为相关的机器搬过去协助科研区的建设了，由于那里的设备比较精密，所以需要更多的设备。”字里行间是满满的绝望感以及棕比特有的并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冷嘲热讽。
话音刚落，整个教室似乎陷入别样的寂静之中，所有人都盯着陈，似乎都已经了解到发生了什么——
“完了，棕比！这家伙，这家伙石化了！”
......
“你这家伙心情不错嘛。”在他们的吵闹声中，潘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飘过他们身边，坐回了她自己的位置——靠窗户的倒数第二排，胳膊搭在椅靠上转过身，加入了吵闹的小团体中。
“嗯。”棕比点了点头，嘴角微微翘起，同时眼瞳随着眼皮向下压，眼神轻轻略过对方，最后停留在地板上的某个焦点上，是非常礼貌性的微笑，但在他满身各式各样的创可贴和绷带的衬托下，稍稍的有些滑稽与可笑。
“拜，拜托了！我真的不想一个人面对，面对，菲斯，菲斯那副面孔！”面如死灰，甚至连话都无法完整说出来的陈，抱着必死的决心，毅然决然拖着玉墀的后领，将他往教室外拖着走。虽然嘴上说着这种类似恳求的话，但是实际上的动作却完全不给对方任何拒绝的余地，“是你，你揭露这个残酷的事实的，你有义务跟我一起去面对这场暴风雨。”
“所以你这是要拉上我当个靠背的嘛......”双脚上的鞋后跟划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嘶嘶”的细微声音，玉墀一脸无奈又尴尬中带着一丝安慰的笑着，虽然嘴上说着这种话，但是完全不带反抗，就连双手都自然下垂，任由他这么拖着，大概这就是属于这位少年特有的宽容和温柔吧。在被拖出后门之前，他都用着“暂时离开一下哈”这种一眼便可明白的眼神以及笑意传递给目送他离开的棕比，拐角处，他又冲着陈弱弱的补充了一句，“话说，你这么做会被路路看到的吧，我记得她连男人的醋都会......”
话语的余韵带着摩擦发出的声音，回荡在喧嚣的走廊之上，很快被往来的人烟淹没，再也听不到任何回声。目睹着一切发生的棕比，除了他们二人的闹剧而自然而然上扬的嘴角，还有在寻找着，试图寻找着，试图从这位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奇怪样子，和往常一样，和过去几年完全一样的少年，唯一的挚友身上，搜刮出任何可以被称得上证据的事实，纵然他早已知道这是徒劳之举，处于漩涡中心的蚂蚁又怎么能看出漩涡的狂烈。
“我的全部行动理由，全部是基于你啊，棕比。”那一夜，在研究所里玉墀（自动人偶）所阐述出来的事实，揭露出来的动机，时至今日依旧会在自己不思考时出现在自己大脑中每个角落里，仿佛全身都爬满了蚂蚁般酸软与瘙痒，又如同掉入了冰窟般的严寒与刺骨的阵痛。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而去杀人，为了自己而去引发如此之大的动乱，不仅可笑，更是荒谬。但到底，到底是为了自己的什么？棕比想不通，纵然想到头破他都想不通。他知道真相或许没有这么简单，玉墀（自动人偶）的那句话或许只是最为直接和浅显的真相，但之后郑渣有对他所说，自己不是侦探，也不是推理小说作家，更不是什么声张正义的英雄，对于自己来说真相与手法并不重要，他只是想知道理由——那个杀害了初中时代的所有同伴，将自己拖入无尽的“黑”的泥沼，让“棕比”变成“棕比”，每天敲击自己的骨髓，吸食着自己灵魂的恶魔，在迈出自己失格的一步时，当时是什么心情。
棕比大概，一直以来，只是想找回自己而已。
追查斯顿恩、石门，coppelia与葛拉尼的往事、香巴拉大陆、石门内乱......无论是主动或者被卷进去，三四个月的时间仿佛是如此的漫长。眼下斯顿恩几乎不可能再有杀人的动机，其他的一切因素也排除在外，少年坚信剩下的就是等待恶魔再度伸出自己的手，而他就是在等待那个时机，等待那个可以正面对决将身为“棕比”的一切结束掉的时机。一直以来走到现在，他确信自己已经站在了真理的大门之前——
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当初在和郑渣整理情报时，他并没有将这点说出来，这可能是自己唯一对她隐瞒了的事实，他对这种隐瞒感到愧疚。但越是隐瞒越是容易暴露，对于郑渣来说，就算不直接提及，可能她也从其他侧面看穿了这点，每当看向对方的沉寂如同宇宙般的黑色眼瞳时，少年相信自己在她面前早已不再拥有任何秘密，因此棕比也不会对这种隐瞒感到愧疚。
“喂~~喂~~，你走神了吗？”
潘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在陷入思考的棕比面前挥了挥手，随后又顺势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脸上带着不明所以的笑意开腔道：“原来你这家伙，你这家伙也会笑诶。”
“当时知道你被水壶的热水烫伤时我的确笑了好久。”标准的毫不留情怼人话。
潘微微抬起自己的下巴左右摆动自己的脑袋，似乎在表示自己并不是在嘲讽对方，随后她紫色的眼瞳一闪一闪：“我是说，你和一开始我见你的样子，要好多了。”
“诶？”少年愣住了，他完全没有在意过这种细节。
“变得，稍微，”右臂肘搭在椅背上，手掌拖住自己的脸颊，潘歪着脑袋看着对方，眼睛里是怀念的味道，“稍微有些曾经我认识的人那个样子了。”
“你是不是当时把脑袋也烫到了？”死鱼眼眨都不带眨的。
“嘿你这人，是不是不会看气氛啊？”嘴上这么说着，但是潘并没有任何生气的样子，她静静保持刚才的样子，甚至笑的更有些剧烈。仿佛在等待着，等待着——
“噗嗤。”一贯不喜不悲的脸颊，突然间忍俊不禁，少年笑了起来，眼神随着脸撇向一侧，同时焦点向下。没错，潘很了解，她知道对方，知道少年肯定会在这种话之后，会自顾自的笑出来，因为他本身不会对任何人有恶意，他只是稍微有些不一样而已，这一点她很清楚，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她是如此怀念这个瞬间，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不会后悔在从木子歌口中得知到少年“醒来”之后，要上演那么一场重逢的戏码。
“你不也挺开心的。”不知怎的，棕比又开口道。
“我当然开心啦，我天天都是这幅模样，除了睡眠不足之外有什么值得我不开心的？”
“不，”棕比摇了摇头，随后他盯着潘深紫色的眼瞳，仿佛透过这两颗紫水晶直接窥见心灵的最深处，“我是说，你笑起来要比以前，看起来更有一种安心感。”
现在轮到潘愣在原处，搭在椅背上的肘部由于头部的失力而从支点上搓下来，显然被这句话震慑到了，她紫色的眼瞳擅自颤抖着......
“大概就是不再没心没肺的得过且过吧？”棕比将话题挪开，想要用自己不经意且拙劣的玩笑话解除了刚刚稍显严肃的氛围。
然而潘根本就没把这句话听进自己的耳朵里，她的大脑，尽是碎裂的记忆，彼世如同星尘般的记忆碎片如同一双大手，托起自己近期最为清晰的完整记忆——那是在黎明之后，当自己再次见到鲁歆，沉睡的鲁歆时，抱起对方肆意哭泣的时刻。
是啊，对于再度重新来过，想要摆脱“过去时代”的道路，想要吊儿郎当，对万物都保持一个微妙的距离，只想要单纯的得到快乐的潘，显然在见到她时，走向了第三条道路，全然不同的道路。这曾是某位旧友给予她的提议，曾经她不予认同，曾经她百般驳斥，将这条建议埋藏在最深处，假装他不存在，然而现在，仿佛命运在开玩笑般，自己不知不觉走向了这条轨迹。
棕比望着失神的潘，仿佛大体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虽然他嘴上什么都不说，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自己和潘，木子歌等人的交集在这几个月的交集并不算多，甚至在没有战斗的日常中，也仅仅是维系着普通的同学关系，甚至对话也泛善可陈，多数只是情报的交换。可看着她们，站在远处看着她们微妙的变化，笑容亦或是哭泣，总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仿佛在自己并不知道的世界中，曾经经历过如同史诗般的浩瀚岁月。大概对于失去了记忆的自己来说，大概对于执著于找回“自己”的自己来说，这是仅有的慰藉了吧。
棕比从此处静悄悄的离去，独留她一人在原地怅惘，没有留下任何声音，如果有，可能是十九块脸部肌肉微微推动空气的声音罢。
......
“汝知道比一晚上在不伤人和引起他人怀疑的前提下用自己的能力救人更难的是什么吗？”在刚刚考完的教学楼上，外出吃饭的，回自己教室的，找在其他考场的，怀满各种心思的考生挤满了楼道。
“让我猜猜，是你不会做的数学倒数第二道题是吗？”棕比瞄了眼叨叨不停，跟自己并行的木子歌，淡淡的回答道。
“啊，汝在考场绝对偷看吾了对吧？”木子歌瞪了一眼。
“全考场就你一个人发出的声音最大，想不注意都难，”棕比撇了撇嘴，“不止我一个人，所有人答完自己会做的之后，几乎都在盯着你一个人在那里挠头皮，翘板凳，压桌子。”
“数学是最诚实的东西，兄弟会背叛汝，女人会欺骗汝，但数学不会，不会就是不会，”木子歌用充满着自嘲的过气段子掩饰自己的亲身“悲惨”经历，满脸写着开心，“吾既不认识麦克劳林，也不认识斯托克斯。”
“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不用自己的能力考试？”棕比抬高了声调，同时微微抬起下颌随口问道，“我记得潘那家伙就在用感官的延展来应付考试的吧？”
“汝不会真信了那家伙唬人的话吧？”木子歌耸了耸肩，“她就是一时口快，虽然对于吾们来说，无论是现在这幅普通人的样子或者战斗中的状态，都是属于正常状态，收放自如。但是既然作为一个学生，那必不会杀鸡用牛刀，辱了自己的品性。”
“所以她就是单纯的数学比你好是吧。”
“可吾东部文不是比她高得多嘛，汝别总挑吾的短处跟人家的长处比啊。”回到自己原先的班级，两个人在拿完自己的物件后，准备分道扬镳。
“可不是你先提的吗。”棕比白了一眼。
“跟女人计较是不会受欢迎的。”走廊的岔道口，一人向左，一人向右。
“确实。”临别前棕比突然自认理亏，他站在岔道口目送她哼着不成调的胜利者小调远走——
他好像在犹豫什么，从说一句话开始就在犹豫着什么。
“春节，‘登基’的事。”他冲着那个略微模糊的背影说道——
“你也好，仲离也好，都有恩于我。所以尽管时间已经不够了，我也是不会放弃寻找和平解决的方法。”
方才还是摩肩接踵的走廊，这时显得是如此的空旷而单调，木子歌的背影被余辉照耀着，黑色的发色透过阳光泛起金光，尽管是如此美轮美奂，但只会给人一种无垠的孤独而寂寥。她的身旁永远需要一个人，仿佛如果不是这样便不是完整的她。木子歌并没有回头，她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她东部文很好，阅读理解也很优秀——
“所以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太执着于‘登基’的事项。”可这时说出这样的话，无疑于加重了她想要逃避的心理，纵然她早已无处可逃，她可以去死，但她无法逃走。
“如果汝这个时候，拥有过去的记忆——”她的声音是如此的干燥，一如荒漠中的枯木，丝毫没有了方才的活泼与跳跃感，“恐怕汝是不会说出这样话的。”
她是如此了解棕比，不，应该说，了解的是已经失去了包含着彼世记忆，攻击与遗愿的那一部分灵魂。
“因为现在的汝根本不了解这场‘游戏’的胜利对于吾，仲离，亦或是跟吾已然分道扬镳仅剩道义成分的潘，有多么重要。”所有的棋子，没有一个，像她这样对胜利是如此的渴望。
“对于我来说，你就是你；可对于木子歌来说，棕比，就仅仅是棕比。”此时此刻，棕比真真贴贴体会到了仲离当初说的这句话的沉重。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