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了?”繁忙的日常工作时间中片刻的休憩间隙,豪斯伸手想要拿咖啡杯的手突然停住。
“是的,薇多维诺小姐在意识清醒之后便办理了出院手续,”耳机里工作人员的声音崇敬中带着些许的敬畏,“由于是以个人名次办理的入院手续,而且除了受到惊吓而导致保护性昏厥之外,身体内外并没有受到任何过多的损伤,扭伤和淤青也已经通过医疗手段治疗完毕,所以就在今天的上午九点十三点离开了医院。”
豪斯坐在柔软的转椅上,不知道该抓向什么的手在空中,下意识的捏成拳头,鼻孔一开一合,发出“吭哧吭哧”的低响。
“豪斯先生,请问这位病人,呃......”可能就连院长一辈子相见都见不到的豪斯本人,今天居然会亲自打电话问一位病人的下落,无论是多么资深的前台客服,这个时候都会有些语无伦次吧,更何况现在的她,根本无法通过对方的沉默,或许对方此时的心情,“我们这边还留有对方的电话,是否需要第一时间联系她让她回来......”
“算了吧,”豪斯堵住了对方的嘴,“让她回家吧。”
“好,好......”前台有些怀疑今天大厅的暖气是不是开的过分热了,为何即便只是在室内穿着薄薄一件工作服的她依旧会感到额头上冒汗,甚至感到莫名的晕眩感,以至于大脑一片空白,基本的工作礼仪都丢掉了七八分。
“最后一件事,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
“呃?”
“如果忘不掉的话,那就让世界忘掉你吧。”豪斯用着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可怕的言辞,并且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机会便挂掉了电话,最后重新伸手将桌子上的咖啡杯拿到手里,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桌上的提示灯亮了起来,按下接通按钮,coppelia驻石门分部的前台女性声通过一侧的音响传了出来:“豪斯先生,薇多维诺回来了,她说她要见您。”
“如果她真的打算回家休息几天倒也罢,”豪斯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长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可是刚刚出院,下午就回来这里了,真的很难不让人多想......”
她大概知道了一切。整整一天在斯顿恩的身旁,依照她的性格,她不可能不知道。思索了半天,他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对着另一侧的麦克风,缓缓开口道,“让她过来吧。”......
约半个小时后,薇多维诺站在豪斯办公室紧闭的棕色上漆木门前,微微低头,双手提着一件手提行李箱。刚刚从医院出院的她,只是回家换了一套整洁的衣服,便在下午的这个时候,一月三日的午后三点,来到了自己自然习惯了工作的地点。
但是她今天并没有穿上自己的女仆服,而是一身整齐,甚至有些肃穆的黑色西装。
纠结许久之后,站在门前的她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抬起手轻轻叩了三声办公室的门,随后伸手拧开把手,左脚先伸进了办公室的空间——
“你被开除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了薇多维诺个措手不及,刚刚从内侧关上办公室的门,还站在门口的她望着坐在办公桌前,背朝着自己,似乎在欣赏落地窗前美丽街景的豪斯,感伤的神态顷刻间被揉烂搓碎。她瞪大了眼睛,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勉强听懂了对方说的话,不仅仅是因为这句话太过于突然且无厘头,而且更是因为豪斯念的这句话,太快了,仿佛是在心中重复了很久,演练了很久之后,才抓住机会说出来的:“欸?”
“我再重复一边,你被开除了,”背部用力,靠在真皮转椅的靠背上,发出“吱呀”的低沉声响,豪斯的话,不同于往常的自然流露出的轻浮与自大,是刻意的恣意妄为,“原因是因为你今天踏进办公室是左脚先踏进来的。”
不是因为擅自代替豪斯去参加会议,不是因为好几次代替豪斯签字下决定,不是因为好几天的缺职,更不是因为和“游戏”里的角色有所接触,而只是因为,左脚先踏进办公室。
荒谬,但是谁都能看出来,谁都能明白,谁都会理解,合理。
豪斯是一个科学上的天才,但他又对人类这种感性与理性相互交错的生物充满了不解,因此从另一种层次上他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痴,但尽管如此,他依旧在用自己的方式,做着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
“您,在说什么呐......”薇多维诺脸上的肌肉不正常的抽搐着,哪怕平时再聪明而充满了理性的薇多维诺,此时也暂时因为这个荒谬的言论冲昏了头脑,“仅因为我今天左脚踏进了办公室,就要开除我吗?”
“是啊,难道还需要什么别的理由吗?”薇多维诺能听到豪斯这句话中穿插的冷笑,“我只是想这么做,我就这么做了,难道有什么不行的吗?”
“没错,豪斯·coppelia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是可以只手遮天的人间帝王,是你们不得不去崇拜的恶魔,”豪斯全然不顾薇多维诺,背对着她的豪斯此时可以看不到她的脸,将自己的全部实力发挥出来,他的宣言野蛮而充满了狂妄,“对于我来说,你们都不过是蝼蚁而已,甚至连匍匐在大地上的蝼蚁都不如,只是被神所赡养的豚类而已。”
提着手提箱的薇多维诺,垂下来的刘海遮住了她的上半部脸庞,双手禁不住在颤抖,今天的她本有千万句话要对豪斯说,可如今,她选择沉默。她沉默,静静聆听着对方的暴君言论。
“所以你明白了吧,不要对我有任何真正的憧憬之心,你们就只要虚伪的服从我就好了,”豪斯说话的声音很大,很大,就好像在用力在虚张声势一样,“你们就只要闭上眼睛享受自己短暂的人生,享受我给你们带来的便利,然后在背后辱骂我的品性与人格,以及由我带来的罪恶与阴影吧。”
“明白了吧?豪斯就是一个这样的,”声音突然变小,声线都带着一丝颤抖,仿佛大病初愈的不是薇多维诺,反而是豪斯,“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渣,万人之上的人渣。”
寂静下来的办公室,仿佛是被时间所遗忘之地。
豪斯在期盼着,期盼着对方的愤怒,期盼着对方的失望,期盼着对方的摔门而出,期盼对方临走之前对自己的诅咒——因为他并没有说谎,因为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说谎、不会设伏、没有心机的人,因为这就是自己所做的一切。豪斯永远都不会像鸿兴那样,利用信息差将对方耍得团团转,他学不会,也不是这样的人。
可眼下,却是他没有预料的寂静,他曾设想许多对方可能存在的反应,可他万万没想到,薇多维诺在沉默。这沉默让他感到不安,让他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有蚂蚁再爬,他感到一种焦躁,一种想要发出巨大的声音遮掩身后的寂静。他有一种想要转过身去直视薇多维诺的强烈欲望,可是更为强烈的抗拒,或者说对未知的恐惧,让他又无法转过身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豪斯从一个对任何人类都充满着鄙夷,一心朝圣的狂妄理想之人,贬为一个如此矛盾而现实之个体。
到底是贬黜,亦或是升格。
“那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跟我说了。”仿佛到了时光的尽头,薇多维诺的嗓音低沉而没有任何嘶哑,如同是夏天坐在树荫下吟唱歌谣的连衣裙少女。看似她的话跟刚刚豪斯的宣言并无任何关系,可仔细想想,这句话才是破局的最优解。
豪斯并无任何隐瞒,那薇多维诺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豪斯深知薇多维诺今天来这里的原因,而薇多维诺也深知豪斯直到她今天到来的意义——而薇多维诺许久沉默后的爆发,则是将这几层相互猜测与信任的环链,最终摆在台面上的宣言。
豪斯的“人渣宣言”,正是建立在豪斯知道薇多维诺知道了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的事实上,他死死捏住椅子扶手的手,似乎在等待着对方的第二句,第三句的到来,是梨花带雨的哭泣,亦或是嘶吼出血丝的愤怒,豪斯不在乎。只要她能够在发泄完之后,带着永远不会翻盘的印象永远离自己而去,那么自己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豪斯先生是一个,一个不可救药的笨蛋,”灰色偏银的发丝之下,同等色调的眼瞳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恶魔科学家,杀人魔,反人道主义者,两面人,还是一个,大骗子。”
豪斯闭上了眼睛,这是他想要的结果,这是他应得的结果。
“为了让我说出这种辱骂性质的话,您居然主动自爆,甚至说出那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宣言,还用那种只有在网络小说中才存在的桥段才辞退我,让我与您撇清关系,”现在薇多维诺的嘴角,尽管嘴角是上扬状态,但她现在的笑容比哭更加难看,“我真的搞不懂您到底是天才科学家,还是一个单纯到极点的笨蛋。”
“为什么要这么做?您在害怕我吗?害怕知晓了一切事实的我吗?既然如此可能在我醒来之前,我就永远不会醒过来了吧。”
“您说的没错,我的确从那个人的嘴里,知道了您过去在香巴拉大陆做的一切,我很震惊,也很失望,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如此憧憬的您,双手沾满了不知道多少无辜人的鲜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情绪过度感染的原因,现在薇多维诺的发言,多少有些语无伦次,“一直以来生活在阿卡迪亚大陆上的每个人的美好,都沾染着不止何人的鲜血。从来不会只有香巴拉,香巴拉也绝不是最后一个香巴拉。我为我一直以来的美好生活,而深深的感到罪孽。”
“这是每个阿卡迪亚人,永远无法抹去的,镌刻在灵魂上的罪与罚。”
她在说些什么话啊。不对,这不是豪斯想要听到的话,这不是他想要的展开。豪斯感到深深的晕眩感,发热的大脑在快速的运转着,他想不通薇多维诺为什么不把重点放在自己的罪恶上,而是在,好像在,分担着自己的罪孽?
这小姑娘疯了吗?!伸出一只手的五指抓住自己的眼旁,被血色所淹没的瞳仁无意义的颤抖着......
“如果,如果今天您的行为,是在企图让全部阿卡迪亚人撇清与您的联系,将所有的罪恶背负在自己一个人的身上!”薇多维诺的声音越来越大,从低吟到叙述,从叙述到呐喊,“那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你。”
“所以说,跟你们到底有什么关系?!”豪斯“野蛮而粗暴”的打断了薇多维诺的话,另一只手狠狠的锤在了椅子的扶手上,颤抖,颤抖,“别在这里道德高尚的换位思考主动揽责!用你刚才的话讲,阿卡迪亚大陆说到底不过也是另一个香巴拉大陆,你们不过也是我、是coppelia、是书本上所定义的‘资本’,压榨剩余价值的对象。”
“香巴拉大陆拥有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矿脉,是可以再度改变整个世界格局,将人类的世界推进到又一个新时代的核心,整个石门一般存在的意义都是为了它的开发。所以我去了,一如既往。我派遣着部队登陆了香巴拉大陆,考察,勘探,与仿佛从异世界穿越而来,自称发音类似西部语‘马斯坦(Mustang/野马)’的人类接触,交流,合作......最后由于种种原因,演变成为了单方面的压榨。最后成为了他们嘴里的侵略。”
他的声音一开始还很大,到最后,单单的成为了无意义的虚张声势——
“虽然你们享受着我们带来的科技与进步,你们可以一辈子度过没有忧愁的生活。但从历史的角度上,我终究是你们所有人类的敌人......薇多维诺,我为你对敌人怜悯的行为而感到遗憾。”
“我杀了人,我杀了无数的人,这是不可置疑的事实。这是我个人为了利益与欲望,以及价值观的差异而产生的结果,与任何享受这个事实带来的便利的群体或个人无关。”
“这就是我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薇多维诺像是终于找到时机,郑重其事的开口说道。
“诶?”由于过度惊讶,豪斯下意识的转过身,瞪大了双眼看着站在他身后对峙了许久的薇多维诺,身着黑色西服的她,手上提着一件手提箱。不等豪斯再说什么,她便自顾自的打开了手提箱——收纳在里面的,有两件物品,一件是一台如今已经不常见型号的手提电脑,一件是一把已经上了年纪的,手枪。
“我没有审判您的权利,阿卡迪亚大陆与香巴拉大陆上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座城市的法律都没有审判您的权利,”将手提箱扔掉一边,一手颤颤巍巍的握起上了保险的手枪,一手举起超薄型商业笔记本电脑,“但是您必须受到审判,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你自己。”
“而我可以做到的,我只能做到的,就是把被掩埋的一切事实记录下来,这不仅仅是作为您的助手而做到的职责,更是身为受害者、加害者、受益人、劳动者的权利与义务。”
“没用的,”豪斯苦笑了一声,同时站起身,好让薇多维诺本来指向空中的枪口对上自己的胸口,“你不可能不知道将这份记录公开后的结果,只是徒劳而已。”
“我当然知道后果,”薇多维诺刻意的将手枪的枪口再度挪开。确实,她手上的枪比起真正的意义,更像是一个象征,而不是用来开枪的,“这份记录就算被公开,就算每天二十四小时在全阿卡迪亚人的耳朵里循环,也依旧有绝大多人的群众会选择性的无视您的行径,因为这并没有伤害到任何阿卡迪亚人的利益。相反,他们会称为您为英雄,一位会被一百多座城市中数十亿人崇拜,并值得被放进寺庙里朝拜的英雄。”
“而你会被狂热的信徒,民族主义者,识时务者的俊杰视为最恶的叛徒,”豪斯坦言,“这一切都值得吗?”
“我不知道,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我看不到自己未来,”薇多维诺闭上了眼睛,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步。此时此刻她的面前就是深渊。或许从理性的角度上看,自己听从豪斯的安排,从这里走出去撇清与他的关系是最上之策。但薇多维诺不是一个永远保持理性的人,人类也不是永远被理性所支配的“zombie”,“如果我现在将证据记录下来,几十年后临终之前我可能会后悔今天我所做的一切——”
“但如果我今天从这里走出去,像没事人一般从这里走出去,我会永远沉沦在我没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后悔泥沼中。”
豪斯将眼睛别了过去。薇多维诺说对了全部,可偏偏说错了一件事,阿卡迪亚人怎么样与他无关,他今天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薇多维诺。
凡是卷入“游戏”里的人,不会有一个善终。他宁可对方恨自己一辈子,也不想让她再牵扯进几分,更何况香巴拉大陆的真相,本身就和“游戏”的核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我无论如何不想让你后悔......”他说不出口。
你真的做好决定了吗,豪斯?
如果不再快点,可有人早就做好了决定。早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时,她就做好了决定。
“我愿意,与豪斯一起分担你的罪恶。”
薇多维诺左手紧握着的手枪,转动方向,指向了自己的太阳穴。
银色的双眼,坚定不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