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浸淫在只属于自己的回忆中，直到自己的肩膀上落下一股并不让人感到烦躁的按压——有人将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恍然从中醒悟过来，潘下意识的保持警戒状态，全身的肌肉瞬间抖动起来，原本温存的眼神俨然凌厉起来，轻微的甩头让她深紫色的发丝如同刀刃一般横扫对方的手腕。
但是在注意到潘的全身颤抖之后，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如同触电一般缩了回去，仿佛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般。注意到这个细节之后，潘才意识到对方并没有任何恶意，况且在她扭头之后她已经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这个时间居然会出现在教室里，真是十足的少见，”说话期间，站在潘背后的棕比不经意的向后退了半步。少年黑色眼镜下的墨绿色眼瞳有些躲闪，应该是之前自己并没有向她们共享郑渣的情报，虽然在情理上并无任何不妥，但可能在这孩子的潜意识里，他或许有些不自觉的内疚罢，“下，下午好，潘。”
“我坐在这里，让你很失望对吧？”潘的话语从来没有带过任何恶意，可不知怎么，这会说出来的话，让人感到怪怪的。
棕比下意识皱了皱眉头，显然是听出了点什么味，他把刚才搭在潘肩膀上的手收在后背，另一只手握住其手腕，同时其掌心按在后墙私人柜子的合金柜面上，最后腰部靠在上面：“只要没什么事，我一般会下午在教室里看些和课业无关的书。”
他并没有打算直面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通过介绍自己的来意，间接的解释一切：“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你在教室里过。”
潘环顾了一下四周，偌大的教室里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并没有任何的同学，就算眼下的前门后门均大开，楼道里也没有传来任何的动静。说一句不太自信的猜测，可能在这个期末过完只待寒假来临的时刻，本就没有教学任务的教学楼的下午，可能只有他们两个人。潘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转，大概平时的这个时候，教学楼也是这般的安静，因此棕比才会选择如此安静的地方，作为自己消遣的空间吧。
思考期间，潘突然注意到了棕比隐隐约约的眼神，是的，他注意到了潘桌子上摆着的记事本翻开的页面上一些随手涂鸦。但是从对方的眼神来看，似乎并没有理解潘到底在写些什么，也难怪，毕竟这种随手性质的涂鸦，除非脑电波一样，否则怎么可能联想到一起——潘回过头，抓起桌子上的记事本，放下封皮，疾风般甩进了自己的包里。
“抱歉，我不是有意想看的。”棕比扭过去脸，显然自己的好奇心暴露无遗。
但是，眼下，潘倒巴不得棕比能够明白自己在写些什么。
潘起身推开自己的座椅，回身站起来，与他背后的少年面对面，而收到这个讯息的少年，则将头正过来。两个人从对方的脸上以及眼睛中，读不出来任何自己想要的讯息。
“能够稍微和你聊一下吗？”潘似乎感觉就这么直勾勾的站着有些累，于是向后撤了一步，拉开距离的同时将双手掌叠在椅背的上沿，像棕比一样靠在上面。不得不说要论偷懒与“节能”的能力，棕比的确比自己要技高一筹——虽然在周围人看来，两个人都是一等一的嫌麻烦主义者。
棕比轻轻抿了抿嘴唇，大概有些猜不到对方到底想干什么，如果对方要是说“问一下”这种措辞，他倒是可以接受，可是如此微妙的“聊一下”，却让他莫名的有些紧张感。但是他还是不言不语，长时间的沉默代表了他的答应，或者说，他没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而且到目前为止，他也有些想搞清楚的事情。
“从游戏开始到现在，”潘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驱核心，“木子歌和你的交际并不算多吧？”
“除了班级里的日常交流，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了吧，”棕比愣了一下，眼神倒向一方，在确认对方的问题里并没有套着什么问题后，并不带过多的感情的回答道，“抛开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及停战对象，也就是说抛开‘游戏’的利益关系，实际上也就是熟人吧。”
“所以，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吗？”潘把曾经被郑渣所质问的提问，如今转接给了下一个人，“你们目前唯一的交集还是你主动提出来的，在春节的那一天，在浮游岛上担当护卫以及见证人吧？除此之外还有你一厢情愿想要避免‘登基’这件事。”
“这没什么奇怪的吧，”棕比眨了眨眼，“她不也说过吗？她无法将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和眼前的失去那部分记忆的我看成一个人，所以将我看成一个普通的工具人也没什么奇怪的吧。倒是她要是嘴上说的那么无情，行动上不是这么一回事反而有些奇怪。”
“所以说，她所珍视的不过是那份记忆，以及她的记忆中的形象，”潘进一步发问，颇有些咄咄逼人，明明到目前为止，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给你一个提示，‘登基’的难点除了两个人要有一个牺牲之外，还有一个无法跨越的难点——”
“那就是木子歌或者仲离，两个人并没有能力能够承受那份力量的负担。”在于郑渣对话之后，潘再也无法逃避，她必须承认，这是一个没有善意的现实，只有怀着恶意的心才会得到的现实与真相。温柔的人是无法得到答案的，“你从头到尾都在以为木子歌在想以不牺牲仲离的前提获取力量，而实际上她却一直在思考如何不浪费仲离或者自己的牺牲。”
“而你，你就是最好的容器啊，棕比。”潘必须面对这个猜测，这个只有怀着最残酷的心，才能得到的真相。
温柔的人用不温柔的心，思考几秒过后得到的答案。
......
傍晚时刻，电梯门打开，没有信号的手机一瞬间重新信号拉满，随之而来的是讯息的爆发，只是不到一分钟的上电梯就有这么多消息，信息化社会某种层次上还真是如此的累人。木子歌掏出来屏幕亮个不停的手机，在准备一键清屏之前，突然发现了一条讯息——那是来自仲离的消息：“和潘有约，晚些回家。”
“那个潘，搞些什么，”木子歌并没有回复仲离，而是径直将手机息屏，放回了包里，同时打开了公寓的大门。看起来她并没有随时回复的习惯，“难不成又是童年叙旧吗？”
......
“给。”
坐在路边街景树下环绕着树修建的木质座椅，潘伸手接过来从远处街边冷饮店走过来的仲离手中的加冰珍珠奶茶。没有一片树叶的树干，冰冷的座椅，冰冷的奶茶，潘却毫不在意。而同行的仲离却要了加热的奶茶，加了香芋，滚烫。
“还真是少见，你居然会主动约我，”仲离用空出来的手捋了一下自己的西装裤，坐在了潘的身旁，同时双手捧住奶茶置于大腿上，嘴里含着微微一口，抬起头望着没有一片云的天空，有些晚意。随后扭头看向潘，口气里颇有些轻松，“上一次我们见面还是我找你咨询约会的奥秘。所以这次你是来要我汇报我和木子歌冰雪节的节日感想吗？”
潘没有说话，她既没有嬉皮笑脸的笑着望着仲离，更没有笑，而是像刚才的仲离一样，望着这无垠的天空，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天空，一言不发。
仲离收回了自己的笑脸。
“我搞不懂，仲离，”潘的话含糊不清，显然她的嘴里还含着些奶茶。也许是因为过度冰凉，潘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头，“我以为我很了解你，就算我们在永别之后再度重逢，我们依旧是原来的模样——”
“可不知为何，最近我发现，我越来越不懂你了。”
“你是在说，我和木子歌的事情吗？”仲离不可能不懂她在说什么。
“为什么，能够这么平淡的面对，你要死去的事实啊？”潘攥紧了拳头，“还是被你所爱的人亲手杀死。”
“这是我能做到的唯一的事情，”仲离微微低头，两侧的垂发，遮住了她的脸庞，“我用尽了自己的决心，才让她狠下心来，做好杀死自己最爱的人的心理准备。”
“所以到底为什么？！”
“因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任何的办法了，”仲离立刻回答，“对于我们来说，只有赢得‘游戏’，一切才有意义，只有获得改变世界的能力，所有的牺牲才不会白费。”
“我的死亡，只是暂时的，等到新的世界，不再有悲伤的世界降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侧过脸，仲离笑道，笑的让人心疼，笑的让人攥紧的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扣出腥红的鲜血，“在获得龙的力量之后，木子歌会用最快的速度，铲平一切对手，最后获得游戏胜利，获得与‘祂’的对话资格，最后让‘祂’创造一个和过去完全一样的世界，一切都保持原样，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曾经两个世界的人都会同一进入到新的世界。只是那个世界，不再会有任何魔法的存在。”
“这就是我们的理想，在一开始我们见面的时候，在那座浮游岛上就告诉过你，对吧？”
“这是消除不幸的唯一方法。”
“不对，”潘咬紧牙关，用力的否定了对方的回答，“这根本就不是消除不幸的方法，而是，所有人平摊不幸的方法。”
“昽之力和胧之力融合之后的力量，传说中的旧神之力，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能力承担，而为了避免上个世界的悲剧，木子歌想到的方法则是——”
“利用现在世界的棕比的能力，将他的能力负荷到极致。他身上放逐一切、崩坏一切、抹除一切的能力，与这份无法消受的力量相抵消，最后达到可控目的。”此时此刻的潘，才终于明白郑渣当初对她所说的话，才明白对于木子歌来说，眼下的棕比究竟代表着什么，而按照这个思路思考下去，最后所付出的代价则是——
“而这抵消期间迸发出的魔力，足够把整个地球碾成粉尘。”
“你们既在利用自己，也在利用自己心爱的人，更在利用棕比。到了最后，你们利用的是，你们所需要的代价，是整个地球，”从语气中来看，潘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为了拯救地球的众生而先要杀死地球的所有生灵与地球本身，这就是木子歌的大义吗？”
仲离抿了抿嘴唇：“潘，你不可能不懂这场游戏的参赛者——”
“我当然懂！”潘立刻打断了她的话，“我当然懂每一个棋子的能力有多么恐怖，每一个都是足以让这颗星球，这颗宇宙中心，奇迹之星崩坏的怪物，更不用说郑渣那种事到如今才浮出水面的论外型对手。所以你们才要赶在他们之前，以最快的速度，以不可反抗的攻势，结束游戏。”
“你果然懂我......”仲离苦笑道——
“我不懂你！”全然不顾路人的注目，潘起身站在了仲离的面前，双手拽住了对方的领子，把她拽了起来，两个人的奶茶从两个人的身上分别朝两个方向脱落，最后跌落在地面上，吸管口涌出滚烫的，亦或冰冷的，“我不懂为什么你们如此一意孤行！不懂为什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偏要以这种方式结束这一切！不懂为什么不肯相信我的力量，马雷亚的力量，以及，棕比的力量。明明他那么信任你，那么信任木子歌，那么希望你们能够幸福。”
“正因为信任，所以才要这么做。”仲离脸上带着笑意，是恍然已然幸福的笑意——对于仲离来说，正是因为被这么多人所信任，现在的她，才甘心担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这就是她罪人的挽歌。
杀死自己最爱的人，然后自杀，然后再杀死另一真挚的朋友与亲人，最后杀死这个世界。无论是木子歌还是仲离，她们爱着以上的每一个事物，比任何人都要爱着以上每一个事物，因此为了更好的未来，她甘心一个个亲手毁灭，在背上毁灭的罪责——这一切，都值得吗？
仲离任凭让潘拽着领子，尽管有些难以呼吸，但她知道这个时候的潘比她要更为感到胸闷，因为自己早就有了觉悟，而潘只是个曾经因为过于觉悟，而在这个世界抛弃了觉悟的女人——让她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一定让她很不好受。
过去，我是少女，你是骑士；今天，我是骑士，你是少女。
潘不可能不知道仲离所背负的有多重。对于仲离和木子歌来说，或许她们偏执而疯狂，但从来没有过问过游戏的走向对两个世界影响的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在这里指责什么。眼下的她也有所谓的归宿，但是这份归宿是否长久，她只想得过且过。她没有木子歌的觉悟，哪怕这份觉悟，根本让她不齿。
紧拽着仲离的领子的手劲，渐渐放松，潘颓然的将自己手收了回去。挺直腰站在仲离的面前的她，和被阴影所笼盖的仲离比起来，要更加的丧气，她不明白为什么仲离会如此坚持木子歌的想法——
“为什么你这个家伙，这么溺爱木子歌。”她以任何人都无法听到的语气，喃喃道。
......
沉默后。
“如果说将抹消一切的力量发挥到极限的话，确实理论上可以做到将一切外部的力量调和起来，保持一个稳定的状态，”棕比沉默了半响，最后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但眼下的我肯定没有办法将力量发挥到极致。”
“所以她们会将所有本身的魔力传递给你，在以销毁你的核为代价，进行‘全魔力解放’，”潘紧跟着说道，“毫无疑问，事后你连全尸都留不成了。”
“就算能活下来，”棕比苦笑了一下，这是他到这间教室后的第一次发笑，“这调和所传输向这个世界的魔力，或者说能量，足以清洗一遍地表了吧？”
“不，是整个地球，都会毁灭。”潘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
“所以说，要尽力避免让她们进行这个危险的想法，”棕比直视着潘，“我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
“你是说，你一开始就知道了木子歌利用现在的你的目的？”
“不，”棕比摇了摇头，“没有过去世界的记忆的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对于木子歌的意义，我只是觉得，只要两个人好好相处，不以爱的大义做一些让人伤心的事，一切都会好起来。”
每个人只要多一点坦荡，一起都会好起来的。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