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我们走了约莫十五分钟,已经走到了墓园里较深的地方,最后停在一块墓碑前。
这块墓碑后的泥土里,合葬了言小芝的父母。
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原本该隐没在往事典籍中的土葬反而成了一件时髦的事。
简易风格的石块上写着两位长辈的姓名与忌日。这是两年之前的东西了。墓碑前有一束草草包装过的花枝肆意落在这里,像是被草草丢弃了一样。
这是言小芝的习惯,她每来一次都会带上一束鲜花然后放下。她每次都会带新的来。
“对了,你知道言小芝父母的事吗?”
我在墓碑前单膝蹲下,一边翻动花束,一边问旁边在对四周张望的【神离】。
“我不知道。确实不了解啊,我都没有调查过。”
“那两个人啊,原本都是数据结构方向的专家,后来去做了AI设计方面的工作,开了一家赛博人素体维护的公司,跟当局合作赚了不少钱,算是业内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嘛嘛,到现在,全都没有了。”
“等下,你是指,之前发生的那件赛博人袭击事故吗?”
“看来你还是知道一点的啊。”
“少看不起人了!当初那么轰动的新闻,也不可能不知道一点内容。”
“也是,我轻率了。不好意思。”
“啊,当时事发的时间,八月十四日——你的意思是言小芝的失踪与她父母有关?”
“有极大可能吧。”
我找到了要寻找的东西,拿捏在手里,仔细观察了一番。
这是一张薄薄的柔性电子屏,裁剪得很窄小,说白了只是一张名片。
“但也不对啊。那起事故不是事务局早就发表了详细的调查声明吗?只是一场意外而已……我们也不知道她在事务局内网里找到的是不是这方面内容。”
确实,单从逻辑推理的角度来讲,这个推测实在站不住脚。
可用的信息实在太少了。
若能单从她日常里的行为风格、处事态度就推导出她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出于怎样的目的,想必我身边这个正在焦虑中的女孩也不会找到我这里来吧。
何况我也很久没有与言小芝来往过了,也不清楚她身边的真实细节。
事到如今,我曾经的熟人悄然失踪了,这女孩的朋友人间蒸发了,我们在城市的安全区内遭遇袭击,我们目睹非法赛博人匪夷所思的举止。
种种都纠缠起来了。
那么,这能怎么办呢?
所谓的谜团与迷宫,就是这个样子,利用了彼与此之间严重的信息不对称。
所以要想走出迷宫,要想解开谜团,如果只想依靠自己的话,就要寻找一些特别的方法了。
至于这个方法的话……
“你听说过‘亚里士多德’计划的吧?几年前国家投资的A.P项目。”
“那个啊……我只是有所耳闻,是有关赛博人的社会构建吧?”
“对,但也不对。国家明面上的宣传确实是你说的那个,但实际上,那个项目只是借用赛博人作为跳板,在自然人身上进行某些实验。”
【神离】的声音没有之前那么轻佻与跃动了。
“这与言小芝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啊,她的父母,当初就是这个项目的核心设计者之一。只不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与总设计师之间发生理念冲突,于是脱离了出来,并携带了一部分当时已经获得实验成果的技术。当然,那些技术还只是针对赛博人——倒也足够了。他们就是依靠这部分技术才将自己的生意做好做大。”
“你——这些都不该是你能知道的信息吧?如今事务局对信息分级与管控这么严格,这都很明显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东西。”
“安啦,安啦,放宽心吧,我绝对不是什么神秘人物。这种程度的事情,只是刚好知道罢了。”
她说的也没错,这些都不该是一般人知道的细节。
由此,我更不能将这些被封存了的事宜转告于她。
不过,这都要建立在我们都是“一般人”的前提条件之上。
我站起了身。而【神离】除了目光之外,一动不动。
我活动了一下肩臂,突然之间,浑身上下竟然快活起来。
看来是药物开始发挥效果了。
一吐一纳,非常自在。
“那个A.P项目,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啊。很宏大,很深邃,很庄重,又很狡猾……”我悠然对着【神离】说,“它其实只是某一个人的野心,很无聊的野心——好吧,言归正传,其实,如果没有发生当初那次事件的话,本该是言小芝来当任A.P项目的‘0号受验者’,只可惜……算是事与愿违吧,最后只能由我来代替她。”
“不过,我听说的‘亚里士多德’计划——”
我不难理解【神离】想说的话。
“是啊,失败了。这个计划失败了。为了应急社会的动荡,项目的开发不得不提前结束而投入使用,这也导致了我这样一个半成品——”
落在通透月色里的墓园,因静谧而悚怖。
除了我们两个的说话声之外,一点杂音也没有。
“我啊,是‘亚里士多德’计划的失败产物,被折腾得乱七八糟,结果依旧只是一个半吊子。但也多亏了这个计划……我现在不得不被后遗症继续折腾,也就是你之前看见的那样。我的头会痛,会痛到犹如自己正在被烈火焚烧,只不过与此同时,我能看见一些东西,就像亚里士多德本人在建立有关知识的图书馆一样。”
此时此刻,本该平息我脑电波起伏的药物反而愈加推动着我的情绪往上攀升。
这便是我身上的后遗症与药物作用结合而成的副作用。
所谓亚里士多德的知识建立在人对自身理性的主动控制之上,要想抑制后遗症的发作,那就需要我将自己的精神控制移交给“外物”。
或哭,或笑,或癫狂,或萎靡,都不是我暂时能掌控的事态了。
但并不影响我接下来行动。
虽然是失败的“半成品”,但我还不至于像个废物一样什么事都做不到。
我将这张窄小的柔性电子屏递至【神离】手上。屏幕上面的图案正在变化,转而在转换到一块二维码时停住了。
“要想找到言小芝现在在哪——我们都想即刻找到言小芝。很不巧,我们两个之间,现在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我了。所以你必须要信任我,跟着我的步骤走。你也别无选择了,不是吗?”
“你想要我干什么?”
她已经一点嬉笑的意图都没有了。
我指了指她的赛博仪器。
“你那个东西,装载的功能应该不止是作为私人终端连入公共平台吧?”
“没错,”【神离】略带得意地挺起贫瘠的胸膛,在月光渲染之下,倒也不怎么有碍观瞻,“虽然这是第二代了,而且是通过言小芝制作的,但依然是本天才少女亲手开发的作品。可以说是本小姐的万能助手。”
“你扫描一下这个追溯码。”
“具体要做什么?”
“从公共平台,通过追溯码找到这家花店的网络位置,然后骇入他们的信息库。先进去再说下一步。”
神离已经行动起来了。
“你是要——”
“既然我们找不到她本人,那我们就直接联络言小芝。如果一切不是我目前推测的那样,那么她一定不会拒绝我的通讯邀请。不过得先找到她现在的私人通讯信息。”
当然,这并不是我真正的意图,要是真以为这么做就能找到那个人,那可太蠢了。
不过现在没空一五一十对【神离】解释清楚。
待会儿,她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可她也不会把自己的实际信息留在明处呀。这种方式我早就尝试过了。”
“听我指挥就行,这就是该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了。进去了没有?”
我们两个即刻进入工作状态。
“已经完成。”
“时间……看商品卡上的信息是上个月,几号来着——啧,果然有问题呢,她竟然会有这么长时间没过来扫墓——你按照售卖时间检索,我们要取得什么样的信息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知道,也就买方ID、买方渠道、买方资金流这些七七八八的……我弄好了。”
我也启动了手腕上的私人终端。
“我现在将事务局的初级身份码发你,你过了第一道门后立即检索他们内部平台的安保赛博窗口,伪装成赛博数据流等到安保检索出现空隙时溜进去。”
“你怎么会有那种东西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
“等等——你确定你明白你在指挥我做什么吗?你在要我用这种设备骇入事务局诶!”
“你们不是老跟事务局斗来斗去的吗?怎么这个时候就犯怂了?”
“都说了这种设备不行的啦!何况……情况根本就不一样啊!”
“相信我吧,你可以做到的,这种程度而已,也只需要这种程度的工具。只是小把戏与小玩笑,既不危险也不困难。”
“还真是……好烦啊……”
“只好辛苦你一下了咯!”
“要是事务局来抓我了——你可不许丢下我一个人自己跑了!”
“我相信你的能力。只要不出现太大的失误,安保是不会在意这种杂乱数据流的。我们只需要进入二级阶层,然后拿花店那边的情报作为特征值使用聚类模拟,这些对你来说肯定是小菜一碟。”
“真不知道你哪来的信心。啊,说起来,你哪来的身份码?”
“别问。”
接着【神离】不再出声,看样子是全神贯注到骇入工作中了。
我抬头望了望穹顶中的满月。
月亮当然还没走到中天,现在应当才挂上树梢。
仔细一回想,自结束“亚里士多德”计划后,我好像一直都没能跟现在一样好好凝视过天空了,这段时间里的我,竟然能行进到此时此刻,之前的我一定不能料想到吧?当然,也不能说已经发生了的事实就是必然的现实。
我只是运气好了点罢了。
克服能够克服的,克服必须克服的,克服期冀克服的。
然后径直走下去。
只要还想着活下去这件事,那么无论谁都是这样,都是一样。
“喂……有点不对劲……”
“说说看。”
果然是这样啊。
看来她已经完成我想要的过程了。
“我已经从事务局退出来了,等一下,我将找到的这东西发给你了。”
我闻言操作起自己的终端,旋即一件图案被投影在我们面前的空气中。
一道吻痕,一粒糖球。
虎视眈眈。
“这是什么?”
我摇了摇头,关掉了投影。
然后笑了。
就像欣赏到绝妙的滑稽演出一样,这辈子的笑感集中在此时此刻一同爆发出来。
正捏紧拳头,双臂回抬,低头含胸,放声大笑。
果然是这样呢。
只不过依旧是“自以为是的少年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准备”的戏码罢了。
“外面的世界,可是既苦涩又脆弱的哦——”
很久以前,某个人对我说过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