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你不要又发疯了一样啊！很吓人的啊！”
捂住耳朵的【神离】企图用更大的嗓音来制止我。
“好了，好了，哈哈，不好意思，我有点不能控制得住——呵，这下没事了。”
“很莫名其妙啊。”
【神离】正嘀咕着牢骚话。
“还真是……果然与我看到的一模一样。也有劳你了。”
“什么意思？”
我站直了身子，精神饱满，抬眼望向墓园另一边的深处。
这个时候，那个人也该到了。
“我们，从一开始就在被人耍哦。喔，不对，是从你那边先开始的。你之所以会找到那间旧屋，又之所以会被暗中狙击……这都是按照某人缩写的剧本早就安排好了的。”
“我不太懂……”
“你就理解成我能明白事情的发展与始末好了。”我走动了起来，与【神离】拉开了一点距离，“这就是那个‘亚里士多德’计划带给我的后遗症。言小芝的失踪其实不是她主动销声匿迹，也不是陷入了怎样的困境里，哦，她现在确实遇到麻烦了，确实需要某个人去帮助她——对吧，姐姐？”
我背对着她，面向不远处那一团漆黑。
那是月光被云影遮蔽而未能照亮的地方。
“还挺好的，我设想过很多次我们再度见面时候的场景，结果，你还是选择了这一种——”
粘稠的嗓音，粘稠的语调，粘稠的影子，记忆里的咕哝咕哝——
不，不是这样。
在被月光洗涤之后，这些融合在一起，反而是汩汩的冷泉涌动，清脆与爽朗，净透与妙曼。
其人如其声，其身如其影。
人工伪造的云烟在退散，露出同样是伪造的明澈月轮。
原来的妩媚，已经经由生命之火燃烧成了摇曳之妖冶。
尽管早早做好了心里准备，我还是不禁浑身一滞。
“这么有精神真好啊，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啊哈，我虽然想试着这么说来着，但我们都不是那一幕剧本里的角色，还是有点遗憾……好久不见了，阿哲。”
在背向月光的方向，石砌的小路上，立着犹如从夜幕中垂落而下的影子。
“怎么？你这小子，好久没见到姐姐都不会打招呼了吗？”
“是啊，好久不见了，含姝姐。”
“还是这样一副傻样子！先过来，让我看看。”
言语之轻，轻若飞羽。
招手，招手。
动摇，动摇。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你等等！”
多亏及时靠近过来的【神离】扯住了我的衣角。
我猛地宛如从溺水中解脱出来。
苦涩，纠缠，疼痛，嫉妒，恐慌，恶心，空虚。
“到底怎么一回事？这个人是……”
【神离】的声音头一次令我觉得这么亲切，可我没法立即回应她。
“这样啊……才两年过去，就学会不听我的话了。挺好的嘛，说明我这可爱的弟弟也总算有点长进，不是单纯一件不得不提前出厂的废品了。”
“哈，时过境迁，事也变迁，无论如何我总该有点成长。你那边呢？别来无恙？”
我挪了一步护住身后的【神离】，好在对方似乎还没有搭理她的兴致。
“虚张声势的态势挺不错的，看来我对你的评分还是得往上加一点，不过——呵呵呵，要是早一点做到这种程度，就真能往上加了。现在的你，依然是不及格。”
果然还是见面的第一眼就被看穿了。
不过这也不意味着我采取先手没有半点作用。
“事到如今，你总玩够了吧？眼下你写的这个剧本，我看也没有继续进行下去的价值了。所以，干脆点吧，现在直接告诉我言小芝在哪。”
“什么——”
尽管【神离】很懂气氛地压住了声音，但那声惊呼还是传了过来。
而我眼前的影子又“呵呵呵”地笑起来，完全就是月夜里的精怪。
“不好意思啦，我这次又写糟剧本了。唉，这东西虽然有趣，但还是难以驾驭，我也做不到你家爷爷那种水平，也好，我还是有上升空间的嘛。不过——你还是用了‘那个’啊……感觉很不好受吧？”
“托你的福，还受得住。而且，你不也一样吗——你的‘编撰’，我的‘阅读’，本都是一个模具里的东西。”
对方像是叹了一口气。
“很无聊啊，阿哲，我还是觉得无聊，就算痛感那么强烈，可还是无聊。”
我没有答复。
我感觉到【神离】抓紧了我。
会害怕吗？必然会害怕啊。
我这辈子遇到的人中最危险的那一个，就是我们现在眼前的这名犹如鬼魅的女子。
我之前在言小芝的房间里，后遗症发作时看到的，正是这样——我们今天遭遇的这些，全都是由我这名曾经的义姐一手设计与布置而来。
她亲手设计的迷宫，也亲手布置的谜团。
然而，全都是失败品。
因为太过简陋与随意。
“好了，闲聊的时间就到此结束。我们该正式讨论一下接下来的事宜。”
“我的条件很简单，你告诉我言小芝在哪。”
“怎么了？你的那个阅读能力，没能完全使用出来吗？啊，对了，对了，不然你也不用费这么多周折将我引到这里来。”
“作为交换——”
“你所谓的交换条件，就是指那个家伙吗？”
摆成枪型的手指径直对向了我们这边。
但，指的绝对不是【神离】。
转而月夜的妖女收回了手指按在自己嘴唇的位置，空闲的那只手握上了另一边的手肘。
她在呢喃着。
“这个地方很无聊，我的设计也很无聊，至于你嘛，你还是那么无聊。都太没劲了……没劲到了甚至令我感伤哀愁的地步。”
抬起的手指垂落了，浅浅划出一道弧线。
她忽然低缓下去的声线，将她营造成了古典时代慵懒的贵妇人，仿佛在为她排解寂寞，又像是在替她陈述因世界流淌悲伤而满溢出来的失落。
没有哪个正常性取向的男子能够不为这份精神荷尔蒙的迷乱所蛊惑吧？
就如同罪恶之城的女神一样。
女神无情人，女神唯役人，一眄识真心，六欲皆业焚。
如果不是那份早早在心头上烙下的恐惧，我恐怕依然是那其中的一员。
当然，如果能选的话，我一定会有多远就逃多远。
可惜……
在她刚才所指，我们身后的小道上，新的脚步声出现了。
“啊，那是——”
【神离】叫出了声。
我没有回头去看。
“女士们，还有先生，晚上好。各位的兴致真好，我是没有料到你们会选中这种地方会面。”
“哈哈哈，这就是你的筹码么，阿哲？好久不见了啊，【浮游】。”
赛博女的高跟鞋在此停住。
这样一来，除了那一位，这一整场演出的演员就已聚齐了。
那么就……
“按照事务局的规矩，我应该即刻将你击毙来着。不过……你觉得呢——李含姝？”
“我倒是不介意。只是国家制作赛博人的素体还是挺花费工时，我认为你们这些狗狗还是得替主人家的生计多考虑一下。”
“非常感谢你向我们的工作提供的宝贵意见。刚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实在没必要一见面就诉诸武力。不过还请你配合我们工作的展开，我不太想将那个不必要转换成有必要。”
“我只是作为姐姐在与自己亲爱的弟弟进行和睦的家庭对话，也没有做你们事务局最忍受不了的那些坏事。所以，如果你能通情达理一点的话，可以不要打扰我们家庭成员之间久别重逢的喜剧吗？”
“我记得，你被驱逐出研究所并登入通缉名单是两年前的事。就算是新时代了，这两年的时间也就这么一点点。我希望你还是不要选择性无视自己的立场。”
“确实这段日子里东躲西藏，被各种各样的事膈应得不行，一回想起来心情立即就不好了。啊，烦死了，我觉得现在找你算算账也挺好的。”
“你想要尝试一下的话，我倒是不介意。”
月光已经移动到了可以完全照亮李含姝身子的位置，使人能够全部看清她——也不能说是“她”了，尽管一出场我就知道这是她的“替身人偶”。
再怎么轻狂，她也不会本人肉身到场，只可能在远处遥控一具素体。
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被爷爷收养与我一起长大的李含姝，她从小就是美人，也天生就懂得如何使用自己的女性荷尔蒙。肉无赘，肤极细，线条顺畅，比例完美，肉身滋润，生长到了现在的她是当之无愧的女神。
是啊，所谓女神的话……
很明显，除了部分细节，这具赛博人的素体是完全根据她的形体数据来塑造与外部包装，说是她的半身也不为过了。
如果没有从耳部插入刺穿这个脑袋的金属簪子、由铁丝编织并缝入了面部皮肤的眼罩、不明意义的黑色嘴套，估计也分辨不出来这具人形物不是真人。
被这两个非人的东西隔在中间听它们一唱一和还真是难受。
但也正是绝好的机会。
“抱头蹲下。”
听见我说话的【神离】立即采取了行动。
我将之前收进裤兜的小球抛向空中。
被我激活的小球旋即发挥了它所有的能力。
就这么一瞬，足够打破僵局了。
“啊呀！”
“呃——”
也多亏言小芝爱将自己的手工制品乱丢乱放，我才能顺手捡到了这粒一次性电磁干扰器。只要它还在工作，赛博人内置的芯片就会被不同程度的乱码信息流干扰外部信息反馈系统。
干扰器的能发挥的作用到底只是一瞬间而已。
但也足够了，已经能将这两个硅基生物体的注意力集中过来。
我清了清嗓子，然后朗声发言。
“好了，两位，现在我们总可以正式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