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四个小时的八月七日。
缄默,踌躇,不安。
——握紧纸杯。
房间里古典制式的电子钟滴滴答答地响着。
我叫孟哲止,一名碌碌无为的年轻男性,刚满十八岁不久,是遵纪守法、敬业乐群的好市民集体中的一员。
且不谈我的过去如何如何,也不论我经历了什么什么,反正当下的我,只是一介普通市民罢了。
日期为八月七日的今天,对我来说应当是平台无奇又意义非凡的一天:我终于从负责市民生活秩序管理的事务局手中讨来了一份工作,结束了自己短暂的毕业后游民生涯。所谓工作,也就只是接管一家放置已久的破旧“书店”,我需要将其彻底打扫干净并整理其中的藏书,然后开张营业。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当然,本该如此。
正当我准备在这个学校之外的新世界里开展自己新生活的时候,我遭遇了一些意外,也知道了一些意外消息,更在之后见到了意外中的面孔。
原来我曾经的义姐,算计了我认识的一名女孩,导致她陷入危机之中,接着她从旁“驱使”那女孩的朋友找到了我,使我知晓了这一情况,之后又设计推动我采取行动。
无意义的圈套,无目的的诡计,完全就是任性胡闹,不在乎手法的技术含量也不企图结果的好坏。
只是心血来潮的玩耍而已。
好在,多亏了我身上的一些原因,我得以从中脱离并中止了这场无聊的闹剧。
——接下来,就是此刻我身边的这名人物。
她称自己是【神离】。
在一同经历之前的那些折腾之后,现在,我们一起坐在事务局的房间里待命。
这里是事务局的小队指挥官之一【浮游】的私人办公室。
气氛,很是低迷,但也合情合理。
毕竟刚才在墓园里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也没有给她一个心理准备。她的心神会如此动摇,倒也无可厚非。
约莫半小时前,我背着她与【浮游】离开了那座公共墓园,径直来到了事务局。由于【浮游】的专用通道,我们一路走进来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将我俩安顿在自己的办公室之后,【浮游】就先出去了。
我将昏迷中的【神离】唤醒,简短地告诉了她事情经过。
无论是谁,自己不可言表的秘密被不熟识的人突然发现还暴露出来,一定会很不好受。
我看着仍处在失落状态里的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格外漫长。
“我那个时候,才宣布‘亚里士多德’计划失败的时候,曾想过自己还算不算是人了。”
为了打开局面,更为了待会儿的进程,我只好先打开了话匣子。
【神离】将目光移过来了。
“别看我现在这种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毕竟这么些年一直在吃药,表面上的一些情绪已经不能好好表露出来了。哼——姑且算是有点面瘫了。当初我的情绪波动很大的,根本就是整天要死要活,我比那个终日沉迷在研究里的爷爷更不能接受这个计划的失败。但是爷爷每天都要将精力投入在科研里,也没办法顾忌我个人的变化。那段时日,特别不好过。”
“你,其实你就是‘孟哲止’,对吧?”
“嗯,从一开始就瞒着你,实在不好意思。”
“那个都无所谓了,我也该察觉到的……反正我也没告诉你我是什么。我们这算是扯平了。”
“你能这么想当然最好。”
“那个事务局的赛博人,也知道了,是吗?”
“对,应该说它早就知道了。”
“我只是不知道之后会怎么样。你们会怎么处置我?”
【神离】弯下了身子,右手还拿着我递给她的热饮,左手撑住了下颚,手肘立在自己腿上。
她已经转向,直勾勾对着身前地砖上的图案。
“我不是那个能有决定权的人。到时候再看吧。【浮游】这个赛博女,它打的算盘,虽然不好,也不会坏。”
“这么含糊的回答,一点信心都不能给别人。”
“这个就暂时放下吧……”我尝了一口事务局特供的热咖啡,“我有一点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在乎言小芝,只是出于简单的友情吗?”
“你这口吻很讨人厌啊。其实哪里需要什么多少分量的理由,她是我亲近的人,我就在乎她。她高兴,我就高兴,她伤心,我就伤心,她烦恼,我就烦恼……就算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你不会连朋友都没有吧?”
——咯噔。
被这种人这么一说,实在心里感觉被猛烈一刺。
“你在乱讲些什么啊!”
“嘿诶——你这人明明看起来就是那种‘百年孤独’的类型,说话也不讨人喜欢,长相也只是这么一回事。虽然知道你是言小芝的旧识,不过你自己都说了你们有很久没见面了。”
“人生有别啊,各自身边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
“算了!反正也听不懂这种事——”
不管怎样,听声音来推测的话,她的心情应该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神离】双手向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我也稍稍放松了脑海里的弦。
“那么你呢?”【神离】转过来问我,“你又是出于什么心情来插手这件事?你在之前是不知道那个女人在谋划的吧?”
“可能,是愧疚心作祟吧。”
“愧疚?”
“我本来就准备在自己这边的事都安定好后去见言小芝一面。我提到过吧?原本该是她参与‘亚里士多德’计划,但发生了意外,只好换成了我。其实我是可以在这中间做点什么的,我并不是完全被动,要是我这边做好了,哪怕只那么一点,想必那时候的结果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你是说,嗯——你是觉得自己要承担什么责任吗?”
被这么详细指出来,多少还是会觉得羞耻难耐。
但我也只能点头承认。
“不过事已至此,我能做的也只是补救罢了。我也不知道她需要不需要我的‘补偿’。但是,既然她遇到麻烦了,我也知道了,我就没有理由弃之不顾。多多少少要做点什么吧,只要不是无用功,只要不是反作用,我就应当参与进来。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哈啊……原来你是这种人啊。”
“听你的语气,你很没怀好意啊?”
“没有啦,说到底,我也才刚刚认识你,才知道你是什么样子——原来我听说那么多次名字的那个人是这种人物,果然还是要自己亲眼见识了才能知道。”
【神离】将身子稍微靠过来了一点,就连话语也跟着柔软。
——轻快。
——自然。
像这样,上次与曹沫然和【浮游】之外的人随意攀谈,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不过,时间也差不多了。
正如我所料那样,【浮游】走进了房间里。
“打扰你们两位了,看你们聊得这么开心,真是有点舍不得打断。但是,我这边已经全部准备好了,我想两位也跟我一样不愿意浪费时间。”
赛博女已经将自己的手杖收好了,如今空手站在我们面前,双手交插背在腰间。
“那个……”
【神离】支支吾吾着,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轻拍了下她的脑袋,先起了身。
“还是先把条件谈好吧。你会做到这一步,肯定不是为了积阴德。”
“也可以。你从小就是这种喜欢直奔主题的性子,我不讨厌就是了。对了,先整合一下现在的情况:你们要找的那个人,说到底是夜阳的成员之一,事务局有权限也有义务将其逮捕,之后的工作展开就不属于两位可以知道的范畴了;这个人是以侵害合法公司的信息安全这一指控被事务局管制,而且在我们接手之前,该公司的安保部门以正当防卫条例对她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反击,导致了当事人陷入表意识溃散状态——说简单点,就是传统的‘植物人’学说。所以,这位男士,你明白我们之间能交换哪种程度的条件了吗?”
只要是个有常识且思维正常的人,都能即刻明白眼前这个事务局长官所指如何。
这个赛博女之所以会老老实实对我透露言小芝的情报,甚至能允许我进入事务局与言小芝接触,不仅是因为我挑明了它与李含姝的关联就此暗中要价,还有就是言小芝现在的状态应该是他们难以解决的,同时事务局也确实需要一个意识清醒及愿意配合工作的言小芝。
短期来看,我无疑是最好的帮手。
“我可以尝试唤醒言小芝,之后的事我可以不过问。”
【浮游】点了点下颌以示赞同,但【神离】似乎并不理解。
“可是——”
“与之对应的,这孩子,你都已经包庇过一次了,那就一直当作不知道好了。我希望能收留她。”
“诶!你在说什么?等等!”
【神离】理所当然地除了惊讶什么也说不出。
倒是眼前的赛博女依旧是一副处事不惊的姿态。
“可以,成交了。”
它很干脆地伸出了手。
我也做出同样的动作,与之握手。这样算是协约制定完毕了。
“孟哲止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情绪不安定的【神离】拉住了我不放。
“也没什么啊,就只是给你提供一个容身之所。”
“那她怎么办啊?”
“你就放心好了,事务局反倒不会对她做什么,甚至是处在给予她保护的立场。还是说,你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不,不是那个意思!不对,我只是,我不懂你在想些什么了……”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嘴角在上扬。
“不懂的话……这世上,让人不懂的事可是数不胜数,甚至我都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你这个怪人……”
当时,后遗症的发作还没有完全结束,【神离】触碰到了我,就此我便“被迫”知道了她身上所有与她有关的陈述句。我看完了在与我接触之前,仅属于她的所有故事。
所以我才会这么决定吧。
曹沫然说的没错——我一定是出于某种有必要的目的才会相关的念头。
在那天,当我完全接受“亚里士多德”计划的失败时,我正是如此对自己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