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俩都准备好后，【浮游】对我说明了他们所采取的方案。
“要是用实际的学科与研究来解说的话，可就太繁琐了，反正你也清楚，我们现在能做到这一点了。我们要做的，就像以往的科幻作品里描述的那样，简单又粗暴地，进入她的深层意识里，从而将她‘叫醒’。”
无机质的嗓音说着态度再随便不过了的话。
“真的能实现吗？一个人的精神意识进入到另一个人的脑海里。”
不过【神离】没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老老实实地提出来疑问。
我们这时候都已换上了事务局专用的实验室服装，正走在前往言小芝所在房间的路上。
“原来你没学习过这一环节吗？我疏忽了啊。”【浮游】捏了捏下巴，“不过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待会儿你自己体验过一次就能明白个大概了。”
“也太牵强了吧……这种太过玄乎的事情。”
“嗯哼，想象力可是很重要的哦，尤其作为人而言。”
【浮游】倒是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
走廊到头了，我们三个进入前往事务局地下的箱型电梯。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其实基本原理是很简单的。早在赛博技术实现之前，就有相关学说已经提出了，由人类个体的精神活动构建出的意识世界，比如说梦境、幻觉，可以映射到个体的脑电波活动这一层面上进行观测。而人与人之间的所有交互型活动，都可以归纳成意识世界之间的相互作用，甚至个体独自的活动，譬如读书、写作、绘画、奏乐，也可以视作不同的意识世界之间在进行接触。由此，就在这里建立起了等号：人的活动等于精神交互，精神交互等于脑电波对接——或者说‘共振’。那么只要能够开发到足够的程度，人就可以通过自身的脑电波来触及对方，就可以知道对方所看见、所听见、所理解的种种信息，由此人就进入了另一个人的世界里。”
“信息量……好多啊，还是听不太明白。”
“那就用一个实际一点的比喻好了。现在你面前是一道陌生房间的门，你怎么才能用最简单直接的办法知道房间里的景象？”
“呜呜呜呜呜……这个的话，我直接去问知道房间情况的人？”
“这确实是一种办法。现在我将你说的这个‘知道房价情况的人’范围缩小——你可以问询房间的主人。但是，房间的主人拒绝了你的要求。还有其他办法吗？”
“对了！直接将门打开就行了。”
“这是一个好办法。可门上有钥匙锁。钥匙在房间主人手中。”
“那就将钥匙拿过来，或者，复制一把——啊，原来是这样！”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人的精神世界要完全用人的理性解剖成实际的概念是很困难的，这也是一段遥遥无期又艰苦卓绝的路程，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都各不相同，所以人才难以理解人啊。但这不妨碍我们去寻找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来获取开启其他房门的钥匙。”
“可这与赛博技术又有什么关系？你刚才提到了这个词。”
【浮游】恰如其分地插入进来。
我只能先收住嘴。
“赛博技术的开发，实现的是信息结构的更全面与更有效。这样就可以使得人类的脑电波活动数字化而脱离之前的逻辑概念类型，从而使得精神世界信息化。说句题外话吧——赛博空间就是反过来得到的结果。我们本是不具备精神世界的——我们各自的思想系统，说到底只是一件件独立的AI，但赛博空间可以将我们每具赛博人个体获取的信息在平台上进行综合，从而实现了赛博人集体的精神空间。刚才他讲的那个，他说的‘房间’还不那么恰当。自然人个体的精神世界，是一栋栋独立的别墅；而赛博人个体所具备的，只是一栋高耸大楼里某一号房间罢了。”
“你说这么多干什么？根本就不是你的作风。”
我开玩笑似地埋怨了一句。
“她总该知道的。”
而【神离】这边已然陷入了思考中。
我没有去打扰她。
这个赛博女并不会说出错误的情报，它只会看情况隐瞒部分有关信息，大体上不会误导别人的判断。
对它说的话还是可以投以百分百的信任。
这就是自然人所不能及的地方。
所谓赛博空间也就只是这么一回事。若用过往历史的眼光来看的话，赛博空间的建立过程实则是将人类网络信息社会的建立过程反过来。人类网络信息社会是一件很自然的存在，因为它是由人类实际的社会结构发生了自然的虚拟数字化而得到，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而赛博空间就是将自然的信息交流综合成了非自然的社会结构。
所以，不同于人类现实中的社会还是虚拟中的社会，这两者都是物料的、成型概念的，而赛博人的赛博空间是虚拟的、完全信息的。
人类通过理性将【信息】组合成【概念】，又通过技术使【概念】解构成【信息】。
这也是“亚里士多德”计划所涉及的路径之一。
——发现了“理想国”，触及了“理想国”，拆解了“理想国”。
然后实现人类的精神进化。
我那位被传颂为“卓越成就”的爷爷后半辈子里一天到晚在琢磨的就是如此虚无缥缈的一回事。
那里从一开始就是我不可企及的境界。
超重感突然间从脚底涌上来了。
——到站了。
【浮游】招呼了一声就先走出电梯。
我们跟在它身后走进这间庞大而空旷的纯白房间。
总感觉在哪里见过这一副场景。
我拍了拍脑袋不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简单扫了眼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过的事务局特别空间。
整个房间给人的第一感觉之所以是纯白颜色，是因为天花板与墙壁都是光源所在。
李含姝所说的那个“睡梦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复数个棺式的赛博仪器中，目前只有一具正处在启动状态中。
未做任何说明的【浮游】拍了下手掌，灯光随之骤然熄灭。
——凋零。
但停滞感只留存了一瞬，电力系统还在运作，原本被大面积白光覆盖住了的设备光亮在这时候得以发挥最大的功效。就像是被浓浓迷雾笼罩的墓园突然引来了胧月之风，沉沉的昏眩感全数流入模糊的墙角，坟墓的图景被消融了，星空在此时坠落。
——闪烁。
各式各样跳跃着多彩光亮的赛博仪器与电子物品堆砌在房间的地板上，量多、种类也复杂，但所有设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在暗色的衬托之中诚然呈现出一副冷彻的美感。
犹如诞生在黑夜里的蔷薇花田一样。
——危险。
蔷薇花藤交织而成的高塔，高塔中深藏的棺木，棺木里沉睡的公主。
——我在后遗症发作时看到的景象。
没等【浮游】示意，我就擅自往那边走去了。
还真是没有料到会以这种方式重新见到她。
就算隔了三年，她还是原来那一副模样。
“怎么了，要作何感想吗？”
【浮游】靠过来了。
“也没有什么想说的。”
“那么，接下来该怎样了呢？”
我听到了【神离】的疑问。
但不等我回答【神离】，【浮游】先说了话。
“不过，孟哲止你之前的赛博空间适应性检测可是失败了啊，‘亚里士多德’计划结束后，你损失了这一层信息接收及处理能力——”
“好了，别装了，还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它，“这就是需要【神离】出面的地方了啊。该死的，那个疯女人连这一层都设计到了吗……还真是膈应。”
我略带点抱怨情绪，面向正一筹莫展的【神离】。
“刚才我们说的那些，都明白了吗？”我问。
“啊，我用终端又稍微调查了些资料，算是基本了解完了。”
“那就好。这个方法我当初在‘亚里士多德’计划实验里就接触过，事务局也只是原封不动地挪过来而已。我们要用赛博空间作为媒介，将我们的意识虚拟信息化后与言小芝的联系起来，从而进入她的梦境里，然后重组她的精神世界。”
“需要我做的，也就是帮助你进入赛博空间吗？可是我……”
“其实没有什么困难的地方。我与赛博空间的适应性不足，其实就是我那个后遗症的额外表现之一。人都是能控制自己基本的精神力的，但我就没办法了。我那里被挖走一大块了，就像很久以前早在帆船时代在海上航行时，没办法控制船帆也没有罗盘一样。所以——我需要一名领航员。我可以用D-remake047来承受大量信息涌入带来的冲击，但我不能迷失方向，这就需要你的帮忙了。”
说完之后，我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姿态了。
这其中，不是没有任何风险，甚至稍有不慎就会成为我人生中第二次重大事故。
【神离】直直地看向我，一时间什么回应都没有。
“我还是，很在意你做这件事的理由。当然，我不是不愿意，我当然想解救言小芝，只是说……只是还是觉得有哪里很不安。”
“关于那个，我之前不是对你说了吗？”
“是啊，说过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间就很不想相信你。不过——我倒也想看看。”
她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
嘴角上扬。
“交给我好了，告诉我具体怎么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