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钟摆，枯涸。
这座城市的霾总是随着阴郁的天空一同积压在人的视野中。
今天也是没有阳光的一天，没有下雨，只是单调地阴沉着。白天的时候，满天都是掺进了灰尘的白云，宛如饱含杂质的乳浊液。
不过，尽管没有日色多加浸润，路边上银杏树累累的扇叶终究还是泛出了黄意。
明明夏季才刚结束，九月的天气就在这时候透露出一副将进入冬天的样子，也太随便了。
据说气候拥有与人一样的情绪和感性，只不过是“据说”了。
她当然不懂“季节的心思”这种玄妙的事。
她只是一名寻常可见到不能再普通了的平凡女生，每天正经地吃饭、学习、睡觉，每天正经地过活下去。
正经地过活到了十九岁生日——也就是今天，九月十四日。
今天的言小芝也在这家奶茶店里兼职，与往常一样，她依然是晚上最后一班，她下班锁好店门后就能直接沿着无人的碎石步行道走回女生们的宿舍里。
也多亏学校大方，能容许自己这种家庭情况的学生在学校里勤工俭学。
此时离下班还有点时候。
不过才濒近十一点而已，静悄悄的店铺内她一个人无所事事地望着空荡荡的车行道，对面是花坛、长椅和防洪渠，目光所及更远一点的地方是灯火尚旺的男生宿舍楼。
到了夜晚，路灯之下，秋的霾比之白天时的要愈加严重。
就算是月圆时分，皎轮高挂，由如此的空气营造而来的夜景可一点也不会令人感到目悦心怡。
仅仅边缘染黄的绿色杏叶被她捏住叶柄正在指头上轻飘飘地旋舞。
连银杏也这么慢，都还没进入自己的季节。
清闲过头了的言小芝有点儿苦恼地等待着今天的最后一名顾客。她并非没有使用私人终端在公共网络平台里消遣时间的习惯，只是不凑巧将设备遗忘在了床上。要是带在身边就好了，不然她现在能更愉快一些。一心不二地等人——这件事往往并不倾向于令人心情轻快。
那是张老面孔了。
自她兼职以来，她便常被分配到这个时间点当班，同时，自她开始之后，她便每每接待这名总是在这种寂静时分前来的客人。
那个年轻人是这座校园里的男生，是名生长着一副温顺面孔的男生，一头干净的短发，身材略有点消瘦，不驼背，喜欢穿灰色调的单薄衬衫，常常不经意露出锁骨，手指修颀而灵巧漂亮。
一杯宇治抹茶，热的，加红豆，每每由她调配好再打包递给他。
第一次是偶然，第二次是荣幸，第三次是指定，第四次、第五次……便是惯例。
如此简单的工作每天发生在固定的时间段里，他一次都没有更易，言小芝早已对他的行为轨迹了然于心，甚至可以在他开口前就能猜中他接下来要讲的每一个字，可她每天依旧要等及他说完每天固定的台词后才转身拿起准备多时了的水杯。
每次如此，每天如此，习惯成自然，习惯造就依赖。
可言小芝不曾想过询问这名固定客人的姓名与他说更多的话，亦或是在奶茶店之外的某个地方与他遇见。
如此就好，两人的关系仅限于此，她仅仅负责泡好他所需的奶茶，其他的都是多余。
反正他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她每次都会在这个时间点等待他的点单。
果然，今天的他也没有缺席。
一如既往神色安定及谦逊的他，一如既往音色平静及和顺的他，与往常一样站在吧台前直视自己。
但今天有些地方发生了变化。
开口时，他说出了言小芝不曾料想过的话。
“两杯宇治抹茶，都要热的，一杯加红豆，一杯不加。”
“哦？”
她会诧异很正常，好在多时的兼职经验令她没有流露出失礼的举措。
“嗯，有劳了。”
男生什么都没察觉。
言小芝不经意地往店门外瞟了一眼。
门可罗雀的店铺内外一共三个人。
对于他这样的正值风茂年纪的少年来说，这种事应该再正常不过了吧？相反，没有才奇怪。
“两杯宇治抹茶。”
言小芝没有多想，按照往常的手法麻利地调冲好两杯饮料。
对的，没有什么异常，她与他的日常没有变化。
她照常在吧台后目送他离开。
——那个男生，离开了。
——那个男生，不是独自一人。
——那个男生，破坏了她私自约定的默契。
又只剩下自己了……
然后言小芝开始收拾店内的卫生，按部就班又慢条斯理，就像阖上一本有待继续读完的书册一样。
——变化，真的没有吗？
——对的，变化并没有出现。
自己已经做过很多次一单两杯的宇治抹茶了。
自己是一个人——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这样的话——
“原来你还在想这种事，不对，应该说是原来你真的很在意这些事——”
突然冒出来的熟悉嗓音。
突然冒出来的熟悉面孔。
不，这全部结合在一起反倒是格外陌生。
言小芝不免睁大了眼眸。
原本应当早已远去的男生，竟然重新出现在了即将离店的自己面前。
“这样啊，你很喜欢这种风格的故事，早说嘛……”
远没有刚才那副干净，也远不是刚才那副清爽，眼前这名气喘吁吁、样貌凌乱的男孩一步步往自己这里走过来。
“这一次，我们总可以好好说说话了吧？”
——梦境。
他正在朝她伸出手。
手心向上，是邀约的意思。
可四周的光线随着他的动作在剧烈扭曲，裂化与破碎出现在他们的周围，一切就像玻璃制品自高空摔落在实体上。
——分崩离析。
旋即，就是似乎根本没有尽头的坠下。
深夜，钟摆，枯涸。
这座城市的霾总是随着阴郁的天空一同积压在人的视野中。
今天也是没有阳光的一天，没有下雨，只是单调地阴沉着。白天的时候，满天都是掺进了灰尘的白云，宛如饱含杂质的乳浊液。
——不不不，到此为止了。
没有见面，没有破碎，没有坠落，所有发生过的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将时间回溯到之前稍早一点。
我的记忆出现了断层。
怎么出现在这里，怎么是这个样子，怎么身边的房屋风格自己完全没有见过……诸如此类问题，我心里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看到自己的手脚略微有点缩水，身上的衣服也不是事务局的实验服——简单制式的休闲搭配，还有这片从来都没有接触过的建筑群。
留在脑海里的，只有理由与目的。
对了，我是为了“唤醒”陷入深层睡眠的言小芝，才与事务局的【浮游】达成协议，使用事务局的连接设备将自己的意识传输入了赛博空间里。
但是这其中的过程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还有，本该与我一路的【神离】此时此刻也不在我的视野范围内。
这种粘稠的朦胧感还真是叫人不安又觉得不爽。
不过，既然在眼前出现了这么多认知的偏差，我便能够确信自己已经成功进入言小芝的“梦境”里了。
说实话，我也不是心理医师专业类的人员，其实还是很难下手。
言小芝之所以会进入“植物人”状态，根据【浮游】提供的情报，是因为她使用直连手段将自己的意识传输进了那家安保公司存储数据用的赛博空间里，可没等完全安全脱出就被看守人员们用粗暴手段终止了连接。
换句话来说，其实是一部分言小芝的意识被封锁在了赛博空间这栋“大楼”里，从而导致了言小芝的主要意识不能完整地认识自己。这种情况当然非常危险，很多现代的疯癫患者就是这么来的，于是她的脑部才会启动这种应急机制。
所以，真解析出来的话，还是很清晰的——
“要先找到言小芝游离在赛博空间里的意识碎片，然后呢，整合并恢复。”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我忍不住挠了挠头。
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无疑是赛博空间的一块区域，并被言小芝的精神与意识进行了可视的概念化。不然我这具精神体也不能用“眼睛”这一概念看见这些“实物”。
不过，竟然我已经在赛博空间里，那就意味着我不用承受那些肉体的痛楚。
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并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脑部组构成具体的形状。
不管出于怎样的理由，我都不会喜欢上这件事。
凝结成概念的“痛感”正在浑身上下每根血管里奔流。
我知道我正在“痛”着，但只是被这一概念包裹中，没有实际的反馈。
然后，就像阅读一部剧本一样。
捕捉信息，解析信息，组合信息。
——故事。
“所以，你知道什么了吗？”
朦朦胧胧之中，我好像看见了魔女的身型，甚至听见了犹似她在轻吟的低语，但只是犹如错觉的一瞬掠影。
对了……还不得不提防李含姝。
读完了与言小芝有关的故事之后，我轻轻叹了口气。
这就是“什么都知道了才去做”的体感吗？
抬眼向上望，视野所及能看到的是厚厚的广袤云层，是穹顶系统之外的天空，是浓稠的悬浊液。
旋即，意外发生了。
这既是她精神世界的过敏反应，也是她深埋在心底的愿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