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算是中途的题外话吧。
——那还是刚入学的时候,曹沫然与我熟络之后,这样对我说。
“喂——看那边,那个女孩子,就是那家很有名的大公司家里的女儿哦。”
其实这并不算是一切的开端,只是一个由头罢了。
我远在入学以及认识曹沫然之前,就知道言小芝这个人的存在了。
当然,我之所以知道她,不仅是因为她的父母是我爷爷曾经的学生,还是因为我四五岁左右时,我被她们家收留了一段时日。
我的父母,先离异又因为离异而双双殒命。就这样,孤身一人的我被带到了可能已经是“孤身一人”的她面前。
但我们之间在那时候没能发生交流。
不过是见了面而已,谁也不说话。
我在她家里生活的那一段短暂时日里,我大部分时间跟着她的父母行动,而她则是守在家里。
后来,李含姝来了,我去了由爷爷安排的房屋与她一同生活。
我和言小芝在后面的事发生之前,只是彼此“知道”对方的姓名而已。
就算进了同一所义务制学校还是同一个班级,也没有因为这一层经历而增加什么来往。
“原来她也是这一班的啊。”
——仅仅只是这么感叹过。
也称不上是“感叹”吧……
既不陌生,也不熟识,像是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无法跨越也不用跨越的大河,我们都知道对岸有那么一个人在那边走动着,但彼此都没有知道对方是谁的必要。
从我留宿她家那时开始,言小芝就对我没有兴趣,我也自觉自己没有理由去打扰她,这应该可以归结为孩提时期结束而开始的微妙心思之间的共鸣。
之后学校里发生的事就不用多提了,我整天被正处在冉冉上升阶段的曹沫然纠缠,而早已发挥出自身天赋与才能的言小芝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熠熠生辉。我们都很不理解,已经抵达那种高度的言小芝为何还会被拘束在我们这种集体的学籍规制里。她应该早就脱离了按部就班的规划与布置。
所以她成了当之无愧也理所应当的“特异”人物,可她在事实上反而被集体给“游离”了——并不是她离开人群,而是人群避开了她——即便无论什么时候,她在名义上都是集体中的一员。
相比之下,我就显得非常平凡与普通了,甚至应该评价为名不副实。
——我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新时代与新世界里的正常学生,喜欢各种七七八八无用的东西,不会认真学习,也不会努力奋斗,甚至连一件正经事都没有完全投入过自己的精力。
身份的差别与层次的不同是很明显的。
如果不理解这一层人际交往中的常识的话,我也不会在她父母提出那个请求时拒绝了他们。
难道不是吗?言小芝与我本就不是一路人,我既没必要,也不应该与她发生过多的接触,被劳累的人是她,相对的,损失更多的也只会是我这边。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自讨苦吃。
我想言小芝的父母应该也明白我们这些小孩子的这些不知所谓也无足挂齿的细碎心思。
但在那天下午,我与曹沫然一同听完爷爷的授课之后,我还是独自留下坐在那间教室里。很快,言小芝的父母过来了。我先与言小芝的妈妈聊了一会儿家常,然后一直站在门外的爸爸走进来,告诉我他们决定重新加入“亚里士多德”计划这件事。
当时我还没有完全了解到他们话语里提及的那个项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只是很微妙地明白这并不是一个跟我们的心绪一样可有可无的决定。
——他们不是在决定是否应该每天晚饭过后全家一起出门散步。
就算平庸如我,也能隐隐约约感知到一些不同于日常的气息。
毕竟那位与我父亲差不多年纪的成年男人都那样说了:“我在这里说这些,是在请求你的帮助。你与她年纪相仿,远比我们更合适也远比我们更有效果……我们希望你能多多关照她,不仅在教室里,教室之外更是。”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在臆测他们是不是遇到了不可调和的家庭矛盾,我那时候刚好学习了一些发展心理学的零碎知识,知道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发展是复杂与困难的。
当然,我没法经历,也不太了解详情。
换言之,要求我这样一个没能经历过完整的父母生活的小孩子来提供家庭相关的帮助,不就是缘木求鱼吗?
我很自觉自己没有这个资格。
所以我才会当机立断拒绝他们。
这不是一件正确的事。
不过,结束谈话时,两位大人的态度有点暧昧,他们像是早就知道我会这样回答,既没有强求,也没有无奈叹息。
他们给我留下了一个再明显不过了的“陷阱”。
——我明明一眼就识破了。
“之后,我们就不会在家里长住了,甚至鲜有机会回家,我们会安排言小芝在学校里住宿。届时,有望你了,也有劳你了,阿哲。”
只能说,不愧是大人们,成年之后的人类,果然一个个都狡猾如斯。
不管我之前与她父母交谈时如何“抗拒”,任何与言小芝有关的映像与信息还是愈加频繁地出现在我这边的世界里。
本来安然处之的我,也愈加有意或无意地关注起她那里发生的一举一动。
甚至就连曹沫然都拿这回事来取笑我。
我也不可能为了自证清白而对她说明前前后后的缘故。
但无疑那天下午言氏夫妇对我的讲述深刻地刺激到了我的脑神经,多亏了这一点,我才有可能在一段时间之后的那个夜晚,发现独自在学校顶楼的天台上吹风的言小芝。
如果我还是之前那样刻意保持与她之间的距离,并不关注她的痕迹的话,一定不会遇到这一幕吧。
我看着顶楼边缘的她,看着她那副像是要飞向月球的模样,尽管我们所见的月亮只是穹顶系统伪造出来的图景。
这时候,言小芝的父母已经重新回到“亚里士多德”计划中了。
她已经在学校里独自住过一段时间了。
虽然日常里,她还是原来那般过活的态度与节奏……
她那边,她心里的所思所想,会因为她父母的决定而发生什么变化吗?会因为整个现实世界发生了变化而变化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还是这么遐想着,直到言小芝被巡逻的老师发现并带出教学楼。
在教学楼的外面,我们不期而遇。
随后的第二天白天,我挨了一顿口头批评,与言小芝一起。
从教导室里出来之后,我想问,“你爸妈这么做,你是怎么想的?是怎样的感受?”——但我不敢问。
而且,我既不该问,也不该好奇。
这是有违我的“正确”原则的。
但其他人不会。
由于加入到集体宿舍生活中的缘故,原本还能保持“克制”只是远远围观的旁人们,不得不与“特异”的言小芝发生频繁的近距离接触,也就导致了他们不得不从“旁观者”的身份过渡到“当事人”上。
——怪胎,恶心,聋子,哑巴,孤儿,丑女,矫情。
贴合,才会摩擦;摩擦,才会出热;有了热量,就会被灼伤。
他们原本安分和平的生活节奏,被这个不可回避的巨大“特异”给扰乱了。
因为天才这种存在本身是无法参与调和的。
思想中的“排挤”具现到了行为之中。
当然,也只是未成年人们的小打小闹罢了——甚至是,为了集体的良好运转而不能即刻排除的“小打小闹”。
加害者与受害者,这两种身份又同一化了。
年轻人们为了自己的集体,务必排斥“特异”;单独的她为了自己的存在,务必排斥“集体”。
这些发生之后,我只是在一边看着。
现实世界才没有那么多随叫随到的“王子”与“英雄”。
就像我在拒绝她父母时所说的那样,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无能为力的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