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免想起了李含姝以前像是在自言自语的时候说过的话。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都发展到这种高等水平的科技了,人类的世界观感也好、社会理念也好、人心变化也好,没想到还只是这种水平,当然,与这个星球本身的生命周期比起来,人类的历史根本就不值一提,但是,既然物质都技术都这么发达了,精神建设至少也得加把劲呀,都这种层次了,竟然每天兜兜转转的还只是那么一回事……不觉得无聊吗,阿哲?
好像自我认识她开始,她就是这样的态度了。
不过,在这里回想起那个危险的她,也不是因为什么可有可无的理由,我只是稍稍觉得,她说的那番话在这个时候确实显得很有道理。
我们的生活质量发生了跨时代的跃进,我们的社会结构进行了跨时代的重建,但我们每天每时所思所欲所反复的还只是“那么一回事”。
当时,我们还是十几岁的时候,言小芝心中所烦恼的也只是“那么一回事”这种程度的平凡事物,就连烦恼的原由,也只是平凡的人心纠葛。
这算不算得上是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了人类的困境呢?
就算从人类的历史开始记载时计算,我们的科技进化到了如今的非凡地步,但我们如今仍在苦恼、思索、求解的东西,与千百年前的相比,好像并没有发生非凡的变化。
我不免这样遐想了一下。
毕竟现在我正在“真实”的下落过程中。
除了切身体会被重力完全俘虏的感觉之外,也只能做点这种没什么所谓的杂事了。
这栋楼,好高啊……
我甚至有点后悔这么做了。
那么,我究竟坠落了多久呢?
好像一直在重复啊。
我眼中的各种景象在飞速掠走,根本没法作为判断的参考,唯一能确定的我从楼上自主跃下之后,我就一直在坠落。
人果然是恐惧重力的,明明日常生活里又离不开重力,但一旦重力真正启动了它的效能,这份随之而来的窒息感又是如此可怖。
即便只是发生在梦境里的“重力”。
然后,就在我的游离天外的思绪终于回到自己的脑子里的时候,一切都停下来。
我再次回到了重力的“温柔”之中。
——只不过与我预期的不同,我没有遭受严重的冲击。
当重力做功,人体获得了动能之后,最后要是动能到最后完全转化干净,那么人体也该遭受与之对应量的冲量才对。
换言之,我的身体已经完全被能量的转化摧毁了才对。
——毕竟都落了那么久。
但是……
一切都停下来了,除此之外的一切又都没有发生。
我安然无恙、完好如初地坐在教室的座位里。
几乎空荡,又悄然无声的教室。
视野里正前方的墙上,钟表的分钟才指向数字“15”的位置。
窗外的天色也还是之前激烈“表白”时候的模样。
那么……这算是我成功了吗?
——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啊?
声音,出现了。
“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啊?这就是你那浅薄的脑子里想出的浅薄至极的傻瓜办法?你还能再蠢一点吗?啊……不对,你已经不能再蠢了!”
听得出,言小芝很生气,至少,那个阶段的“言小芝”此时此刻正非常生气。
就她的行为表现来看,她也正出离愤怒着。
此时此刻,言小芝站在了讲台的位置那里,她的双手按在讲桌上,双唇张开,气色紧张,胸口在大幅起伏。
——要是我说自己现在心里没有半点欣喜的意思,那就绝对是在明目张胆地骗人了……
她会这么一副姿态,也理所应当吧,谁叫我刚才在她面前做出了那种举动。
跃下,追逐,月影。
虽然我从来都没证实过,但我认为,那个时候的女孩,在面对月光时,在畅想的正是这样一种心情吧。
最终被“一个人”这个概念击倒的一个人,在那种一个人的场合里,无可厚非地想着一个人的心情。
要是那个值班老师没有及时出现,之后的事情又会朝着怎样的方向发展呢?
至少,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半点“解救”她的办法吧。
“我只是在你面前替你完成了当时你没能做到的事。这样你总可以和我好好说说话了吧?”
“你——你这个疯子!”
“确实有那么一点吧。与你们这些人相处久了,也不可能还是个正常人。”
“那也不用那样做啊!要是这里不是梦的话,你就已经……你这个人,真的是——混蛋!”
“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也没办法证明我有那个资格。怎样?我确实是有这个资格的,是不是?言小芝,我现在可以与你重新谈论‘朋友’这个话题了吗?”
“就为了这个?就为了这个!你知道我刚才——”
“我挺高兴的。虽然我一直在说这不是梦,但也确实是梦,就算是梦,你还是来‘救’我了。”
我们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像是在进行一场仅有两个人的授课场合一样。
终于,讲台上的言小芝似乎回归到了以往的“言小芝”的那副仪态。
——虽然嘴边说的话还是不一样的风格。
“你就是个十足的傻瓜、蠢货、笨蛋、混账、恶徒、强盗……”
“怎么还越说越恶劣了?”
我将双臂支在了课桌上,放松了身姿。
“你难道不是吗?”
“行吧,我承认是有那么一点坏心眼了,在你面前不加预兆地就直接挑明你当时的心事。”
“我在强调的根本就不是这一点!还有,那时的事早就过去了,根本不能算数!”
“所以……你真的是那样想的吗?”
“啊……啊哈?”
“我可从来没证实过呀,我其实只是那样猜的罢了,并没有确定……喂!”
要不是我反应机敏,这枚粉笔头可就正中红心了。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不至于啊……你就不能稍微坦率一点吗?老实承认了,也没第三个人知道。不就青春期里出现的那么一点骚动心理嘛?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毕竟你又没有真的付诸行动。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喂!别擅自动手啊!”
“孟、哲、止!我真的讨厌你了!”
这一次,言小芝用上了两只手。
面对如此紧凑的连环攻势,我只能选择使用掩体进行规避。
“好了,好了!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我只是想向你声明,我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是一无所知的局外人。”
火力压制好像暂且停下了。
我探出了头,没想到直接吃了一记精准命中。
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不是不清楚你为什么生气,只是……”我幽幽地辩解着,“要是我不直接证明的话,你就不会听我说话啊。别以为我不清楚你这个人到底有多么固执。”
“那、那又怎样?就算我是那样,你也不能真的这么做啊……这根本就是正确性的问题!”
“没想到还能从你的嘴里听到‘正确性’这个词……”
“你都在想些什么啊!”
“好,好,不吵了。所以,你这下完全明白了吧——应该说,总可以明白了吧?我刚才之所以说那番话。反正我的诚意,已经展现给你看了。”
“你这是在试图将我绑在道德的烧烤架上吗?”
“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你就是这样想的,你就是这么个混蛋角色。”
再进行下去,就是无限死循环的百口莫辩环节了。
总体来看,倒也不是毫无进展。
我也只能恬着脸上了。
“行吧,我就是这么个混蛋!所以,我们现在能好好说了吗?言小芝小姐,可以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能重新与你成为朋友——虽然我知道了你那边的一些事——让我能知道完完全全的那个你吗?”
我相信我这炯炯的视线应当还是有点威能的。
作为事实的佐证是那边的言小芝已经出现动摇的迹象了。
“现在说这些根本就没有什么用了吧……”
“都这样了,你也该清楚一些了,这里是梦,又不是梦,所以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只要发生了并成立了,那就一定是有用的。啊啊,要我这么一直解释与强调,很累的诶……”
“吵死了——你好烦啊……”
“那么,你真正的态度呢?”
“我……”
“不愿意和好吗?我们就还保持在之前那个时候的状态吗?谁都不跟谁说话了,然后你就离开了。但是你不是这样想的,不是吗?别忘了,刚才你还做了那种事,我可是被吓到了,我这边还没计较损失来着,但这也说明你其实——”
“好啦!闭嘴!我都知道了啊!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人啊!就不能多体谅一下别人女孩子的心思吗?一直哔哔叨叨很有意思吗!我承认了总可以了吧!”
她个人的气势就此抵达了最高处。
“我就是这样——不会撒娇,不会可爱,一点都不坦率,什么都喜欢憋着不说话,明明在乎的不得了又根本没办法摆到明面上说,只会自己偷偷在心里设计场景!你还想怎样?我是想与你成为朋友,我是想与你还是朋友,我想跟你在一起每天胡扯打闹像两个笨蛋一样把日子都消磨干净!”
这下换作是我说不出话了。
“可这能怎么办呢?光是想又能怎么样呢?我根本就做不到了……”
“明明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不是假的,就算明白我不该比你还会闹别扭把一切都搞糟……”
“可我还是忍不住啊!我好怕,好怕你只是我爸和我妈又给我安排的一个环节。什么都不是我的,在你们面前表现出所有东西都不是我的……我的生命是我爸妈给的,我的学校是我爸妈给的,我的才能是我爸妈给的……”
“我好怕啊,我明明什么都没有,我好怕就连你都不是我自己拥有的。”
“我只是想得到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事物啊……”
这大抵就是那时候言小芝崩溃的原因了。
她一直被这份压迫感束缚着,一直在被这份不安感困扰着。
所以在人群排斥她之前,她就已经先排斥了“由父母安排”的人群。
其中就包括了我。
自从我在她家寄宿开始,她就在排斥我了,直到我给了她“证明”。
如果我当时不是以“无目的”的姿态前去接触她的话,想必也不存在之后那一个月的经历。
可谓充实,也可谓美好,两个懵懂年轻人之间的一个月。
她只是太寂寞了。
——没有什么所谓,没有任何价值,又事出无因而莫名其妙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