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除了室外轰隆的水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毕竟外面的降水是倾盆而下,声势实在浩大,一旁独自工作着的【神离】在嘀嘀咕咕些什么也都被掩盖住,反倒显得室内是如此宁静。
俶尔激烈,俶尔静息,刚才那番“暴动”就像根本不存在过一样,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仿佛什么都还没开始。
高开低走之后,就只会是这样沉闷而令人沮丧的场合。
我也没再将注意力继续放在【亚里士多德】身上。
她依然抱着双膝守住自己最后能够依存的角落。
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从一开始的意气满满到现在的落魄自哀,之所以能有这么大的起伏,也不过是因为那具神秘的甲胄幽魂中途插入进来并对她做出那种举动,她将自己如气球一般鼓胀起来,但还是被突如其来的一刺终止了一切。
虽然我的“阅读”不足以看到整个事态的全貌,但以目前的情况来说,至少已经掌握到了主动权,我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还是具备足够的信心。
关于那具形如甲胄的精神体,我再怎么好奇,也只能先暂时放在一边。
眼下的局势走向还是很明朗的,我和【神离】进入与赛博空间结合的精神世界之后,分别并先后与言小芝的两种显著的念想或意识接触,然后解除由这两种念想造成的束缚,从而将落入思维深处的主体意识带回来。
这本身即是一次由非专业人士操作的专业性治疗过程。
——心病。
啊哈,只要还是正常的自然人类体,总会多多少少背负点这种玄乎的东西吧?
只要还能思考,只要还有信念......不,应该是只要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物。
只有不知道,才会试图思考;只有不理解,才会存在信念。
之前那个年轻的“言小芝”,因为不知道自己的“位置”,所以才会思考如何在人群中保存“完全”的自己;现在这个成年的“言小芝”,因为不理解自己的“价值”,所以才会选择面对我们时坚信自己的“正确”。
由此就决定了必然存在各自相应的“解法”。
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能结束这乱糟糟的“治疗”过程了。
——正确。
其实,我和【神离】都还没从眼前这个她的嘴里听到有关“正确”的实际内容。
她只是在一开始就站在了与我们对立的地方——因为知道会发生什么,也知道要发生什么。
她没有宣扬过自己的立场也没有抗议过我的判断——因为明白自己只是梦境的一部分,明白自己只是本体偶然归纳出的一个想法。
梦境之外,那个正在沉睡的言小芝,一定在那起事故发生之后考虑过那种不可能存在的情景吧——如果她老老实实听从父母的安排,如果她安安分分当好他们的“女儿”,那么她的父母很有可能就不会遭遇那场“意外”,她们就还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原来她一直都在否定那起事件,从而否定到了自己身上。
她至少想过一次——那都是她的过错。
在梦境里被赋予了“亚里士多德”的“言小芝”只不过是作为本体的“言小芝”在自我否定时得到的副产品罢了。
【亚里士多德】当然知道这一点,也肯定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和我们发生那么剧烈的冲突。
她用不着解说什么,也用不着纠正什么,她只是将“对自我的否定”这回事视作了自身唯一的存在意义。
哪怕前一次作为言小芝本体的替代品而出现的“甲胄”阻止了她,【亚里士多德】依旧没有放弃,还是试图维持自己的“正确”。
——【亚里士多德】的存在就是对言小芝犯下的过错最有力的证明。
很可笑,很无聊,也很可怜。
我看着忙着凭空操作的【神离】,很难不这么想。
不过,这一阶段已经结束,随便她这么样了。
我开口询问【神离】。
“你这一次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
“嗯......感觉很奇怪......”
“出现什么状况了吗?”
“我已经找准位置了,但就是很难打开。每次进度到了百分之九十左右就会自动衰退。之前那一次找准位置之后,就是很快满了进度。我刚刚换了好几次算法,都是同一状况,但也没有遇到什么很明显的问题,所以就很迷惑。”
“我不太了解骇入的具体操作,这个的话——”
我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了那边的【亚里士多德】。
她的反应倒还机敏。
“看我这边干什么——我才不会参与进来!”
“我还什么话都没说呢。”
“你们想走,跟我没关系!我也没想阻碍你们。”
“但是你知道这情况是怎么一回事。”
【亚里士多德】一脸不满地撇开了脸。
“我不管......”
室外的降水势头不知不觉间小了很多,她闷声闷气的话语顺利地飘了过来。
“啊——好烦啊!”
这边的【神离】已然大喊大叫起来。
我只好给她脑袋来了一下让她安静下来。
“孟哲止你不也是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你还打我!”
“打你那下是因为你太吵了。而且,别把我那个‘阅读’说得像是万金油一样。”
“但是现在不就是需要它的时候吗?”
“啊哈,【神离】你还不知道吗,他那个残缺品啊——”
【亚里士多德】中途插嘴进来,好在我及时将她后续的话用眼神杀死了。
她的幸灾乐祸立即转变成了不情不愿。
“怎么了?”
【神离】一脸困惑。
“没什么......看样子,应该是梦境本身在阻碍我们进行下一轮转移,或者,梦境的总体容量只不过是两个场景。”
说着最后那部分时,我一直盯着【亚里士多德】不放。
“别拿那种眼神看着我了!很吓人的!好啦——这跟我真的没有干系,她本人都那样对我表态了,我已经没理由做这做那了。按照她自己平时的做梦情况来讲,她的梦境能提供的场景数目肯定不止这么一点。所以,关键点就在这个‘能’字上,其实是她自己主动限制了梦境的场景数哦。”
我细细寻思着“证人”的发言,但还是没有清晰的头绪。
作为本体的“言小芝”已经参与进来了吗——虽然那副甲胄在这一回已经出场了两次——也不能直接确定言小芝主体的意念在积极运作了,何况,主体一旦进入了梦境,在大多数情况里无法直接左右梦境的走向,更别说控制梦境的基本形式。
我忽然有了一个灵感。
“我忘了问你,【亚里士多德】,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之前完全可以在那个实验室里与我们发生冲突。”
“能不要那么称呼我吗?”
我眨了眨眼。
“好吧,言小芝。”
“算了!不要叫我名字。”
“你怎么突然就这么麻烦起来了......”
“她就是在表达很讨厌听见你说话。”
终于放弃攻克难题的【神离】坏笑着戳了我一下。
没等我表示不满,【亚里士多德】就将话题进行下去了。
“行吧……也不能一直僵在这里。你已经问到关键点了。你们现在出不去,和我要到这里来,是同一个部分的关联因果,不过,我确实是没有直接的要不许你们走的意图。反正你不喜欢猜谜,既然你都问到了,我就对你直说好了。”
她将收在沙发上的双脚放下,按住大腿,然后站起来往我这里迈步。
宛如自发注入了少女习气的【亚里士多德】将双手交叠背在身后。
“哼,你刚刚的想法倒也算是对的,这就是一场医疗救治,你们要做好的地方就是对症下药。找准了位置,然后用合适的方法去应对,自然而然就能得到你们想要的结果。你先遇到了学生梦境的‘言小芝’,顺利地解破了那个她,只可惜……这可没法保证你应对问题的思路就是正确的。”
她的神色愈加活跃而鲜明起来。
“你之前的确处理得还可以,你的‘亚里士多德’也确实找准了解法,但是——这一次,与之前的对话冲突完全不是一回事,你所要面对的其实是一部剧本哦,是一场我们都必须参演的滑稽演出!”
这时候,完全从失落与沮丧中恢复过来的【亚里士多德】竖起了自己的右手,直指正上方。
然后,指尖落向我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