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虚无感只持续了那么一瞬。
当我清醒过来时,我漂浮在澄清的碧蓝之海中,双手荡漾在身侧两边,仰面看着稀疏几缕光线穿过了水面直射进来——视野稍稍被点亮了一些,但也只是这种浅薄的程度。
我放开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任它随着不可见的波动去往并不知道在哪的地方。
寂静,广袤,空旷。
——是时候从头回溯了。
渐渐地,没能一同放松的思绪,终于找到了将要前往的方向。
那么,关于这一切,“亚里士多德”告诉我的与我所知道的,将这两者结合起来之后,该从哪里讲起才好呢?
曾经,那一对结为伉俪的社会精英迎来了两人爱情的结晶——名为“言小芝”的女孩诞生在了这世上。
——“芝”本神草,本非凡物,亦是对孩子将来的卓越身姿与绝代风华的祝福。
言小芝从记事就明白了这个寓意,也没有人从旁对她透露,仅在文化课程的启蒙学习中,她就领悟到了这一点,然后以此为准则而“努力”着。
她想成为与父母的期望相应的女儿,并且是与父母的成就相配的女儿。
她的天资没有辜负她最初的“愿望”,她确实成为了人群中风闻相传的“天才”,远远地超越了同辈的凡人,也一直维系着如此高远的形象——但是,还不够。
年幼的言小芝并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已经“努力”到这种程度了,却依旧没有得到“应有”的奖励。
每当年幼的她兴高采烈地拿着自己的“成就”前去展示给双亲看时,爸爸和妈妈总是轻轻抛来缥缈的夸奖,接着反身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
谁会在乎那个捧着鲜艳花朵的女孩在望着自己父母的背影时会想些什么呢?
努力,只是徒劳,不是吗?
但也不是徒劳,应该只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可“我”已经做到极限了啊。
——头一次由于尝试超过自身能耐水平而遭受了失败。
那一次之后,明明已满足学龄但还是延迟了一年入学的言小芝,被她的父母安排进入了市内的义务制集中学校。
那么,是谁错了呢?
或许,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都没有错,只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言小芝并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已经否定掉自己前进方向的她,接着否定了自己身为“女儿”这一件事。
在学校里随心所欲地过活着,在学校里独自一人地游荡着,什么都不用考虑,什么也不用在乎。
但她已经获得这样的身姿与才能了,又能往什么地方“堕落”呢?
——不,应该是“堕落”的可能都被否定了。
她只是过早陷入了迷惘之中,丢失了所有的方向,怠于获得什么,怠于争取什么。
既不为了自己的双亲而存在着,也不为了自己的愿景而存在着,只是被“活着”这件事本身给裹挟了。
可能当初我冥冥之中正是知觉到了这一点,当然不仅仅由于这一点,于是想去接近她。
——因为我所知道的言小芝,并不是这样。
然而当我真正与她相处并接触到这一层心思时,反而是我先一步“逃走”了。
“亚里士多德”本就是为言小芝而设计的项目,这是言小芝的父母之所以会愿意重新回归我爷爷的研究室负责整个项目最关键部分的设计工作并付诸大量人力与财力。当时,他们想让我与言小芝成为“朋友”,正是由于他们决心使自己的女儿成为这个伟大计划的第一名受益者,为此需要我从旁协助他们令他们的女儿能够成功回归。
——这无疑是一份大礼,是他们对自己的女儿呕心沥血凝结而成的最具意义的“爱意”。
毕竟在这个全新而美丽的世界里,科技的发达早已超过了人类思想可以承受的范围,物质的繁华反而局限了人类的进化——这个世界必然需要思想上的卓越进步,但在现在,单靠哲学的思辨必不能得到应有的出路,而“亚里士多德”计划正是实现这一伟大目标的最大可能,尽管并不是唯一的可能,也没有对公众公开。
所以站在科研前端的精英们有八成投入到了这一事业中,就连言小芝的父母为公为私都先后将自己的不少资产提供进来。
这无疑是正确的。所以,我当了那个言小芝的“叛徒”。
我要是再按照自己任性的做法,只会将言小芝“带离”她的父母那边,那么,我就要借机将她反推回去。
可还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明眼人都能察觉到那不是一场单纯的意外,在公众面前作为讲演展示用的赛博人素体突然暴起害人,怎么会是“程序出错”这种单纯的实验事故——但是,既然事务局将这件事压下,那么旁人就不需要再关心了,因为事务局永远保证民众的稳定生活。
大人们的世界,果然是小孩子们不足以认知与理解的存在。
那么,对于言小芝本人而言,父母的突然离世会给她留下了什么呢?
可能是懊悔,可能是愤懑,也有可能只是空洞。
谁能知道那个怀着不解与愤慨的女孩在望着自己父母的遗容时会想些什么?
原本,她只是自以为是的“独自一人”,终于,是真正的了。
“我只是将爸爸妈妈的存在当作借口罢了。”
有声音顺着光线流入了海里。
“我以前老是想着,反正爸爸妈妈都那么厉害,我再怎么做,都赶不上他们,那么,我自以为取得那些成果在他们眼里当然是不值一提的小孩子过家家。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再做些什么了。夸奖的话听多了,是会厌倦的。再说了,本就没有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在大惊小怪——他们那副嘴脸确实够恶心的。”
我隐隐看到有什么东西从我的正上方在向我靠过来。
一个小小的黑点,由远及近,渐渐化作了人形。
——有什么东西在海水里往下坠落。
“反正有爸爸妈妈在,我再怎么努力前进都是无用功,他们……也不会回头看我——我那时候就是这么想的。事实证明,我应该是错的吧?但也没办法证实了。其实我不在乎那什么‘亚里士多德’,我只是想告诉爸爸妈妈,我还是挺厉害的,这也能做到,虽然作为他们的女儿而言,这肯定是理所应当的小事……要是我不胡思乱想,好好听他们的话,就不会那样了。”
我奋力划动双手,使自己的身体得以直立,并调整好位置。
当那一具人体坠下至我的身前时,我总算伸过了双手接着了她。
——【神离】坠入了我的怀中。
“我只是一个不听话的不孝女罢了。要是我早点配合爸爸妈妈的工作,要是我早点明白自己应该做的事,那个计划就不会拖那么久了,他们就不会被坏人们算计了,我们……就还能好好在一起了。”
声音,确确实实从紧闭双眼的【神离】体内传入了我的脑子里。
那是言小芝的声音。
我不由地感叹,这个臭丫头果然是最好的“载体”。
“喂……该醒来了吧?”
我轻声呼唤道。
我将【神离】“熟睡”的身子放平之后,稍微离她远了一点。
她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反应。
“所以在那之后,你私底下加入了夜阳,只因为那个反‘亚里士多德’组织能隐蔽你的行踪,并能给你调查父母死因的幕后黑手提供帮助,而我,就代替你成为了‘亚里士多德’计划的第一名受试者。”
我并不清楚自己这时候在对谁讲述着什么。
“这件事就成了你之后一直到现在的动力,虽然就现象来说,你确实一直都充实地活着了,但你还是保留这个想法,于是才会有这个梦境存在。你想通过调查清楚父母的死来证明你父母的正确,并证明你自己的错误。你一直都想否定掉之前的自己——可你不能。这是人类无法抗拒的思想本能,如果你还想真正地活下去,就必须得将自己曾经好的坏的都背负起来,你没办法否定,你只能接受,尤其是在知道了真相之后。”
我稍稍停顿了一下。
“何况,你之所以会否定以前的自己,是因为你仅仅在可惜父母的死亡,只是在为了自己一个人的悲哀而烦恼,那时候,你还不知道他们在‘亚里士多德’计划中真正的目的。”
海水,发生了些许变化,虽然还不明显,但已经能让我感知到了。
“爸爸妈妈死了,你就是真正的一个人了,没有谁能给你提供保护了,也没有谁能给你承担撒娇了。这是无可厚非的寂寞心,也是每个人固有的脆弱。你只是从前一个借口逃进了另一个借口,只是为了逃避身边的一切而追逐着那个目标,你从来都没有直面过自己双亲的死亡。所以,在你完全得知真相之后,你总算开始反思自己了,这也就导致了【保护者】与【亚里士多德】之间出现了分歧。”
气泡,在从我们的下方深处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原本只是少许,接着越来越多——气泡堆集的密度也越来越大。
“【保护者】永远都在维护你的愿望,所以她希望这个梦境能被破灭;而【亚里士多德】知道这一切何以发生,她会有自己的想法——可你的那个改变之后的愿望,真的是‘正确’的吗?你在做的,不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自我否定吗?所以你菜不能或者不愿意清醒过来吧。我也,总算明白了李含姝为什么不让我知道那份与你父母死亡真相有关的记忆,要是我用那种取巧的粗暴方式给自己找到足够的理由后再来见你,无疑只是又给你提供一次躲闪的机会。”
密集的气泡訇然间将我们吞噬,犹如之前的文字潮一样。
但很快冲击身体、填塞视野的气泡就往上消退了,这只是一个“刷新”过程——气泡汹涌之后,原本的碧蓝海水都被它们带走了。
我和【神离】悬浮在了纯白无垢的空间之中
——出来了,但还没结束。
这是我第一次对“亚里士多德”心怀真正的感激之情。
虽然只是残缺版本,但事到如今,已经足够发挥出它真正的作用了。
构化,具显——纯白在被破裂,空间在坍缩。
我与【神离】刹那间进入了某个染着暖色调的古色房间。
围绕在我们身边的,是一排排摆放整齐的书柜。书柜上的书目都令人看不清书脊上的名称。
我们两人坐在了一张小桌的两边。
以坐姿保持昏睡的【神离】总算迷迷糊糊地动弹起来。
“啊——孟哲止?我……”
“睡得还好吗?”
“我这是?我不是那个,什么来着——”
看来她并不知觉李含姝在她这里做的事。严格来说,眼下的【神离】是她的意识集中具显,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她在赛博空间里的实际载体还在李含姝手中。
“你睡了一觉,而我在这期间做了一些事,我们就来到这个地方了。”
“那个……言小芝呢?还有,你这幅样子。”
她指的是我被【保护者】猛击之后的狼狈样子。
“这个你别在意。我们与她分开了,然后抵达了这里。这意味着我们马上就要到尾声了。”
“不太懂。”
“你知道吗?人的精神世界虽然没办法实现物质上的可视化,但可以将它描绘成一所图书馆。每个人自我的记忆,每个人在活着时学到的知识,诸如此类,其实都是一本本书籍,而人的精神世界就是存放这些书籍的地方,也就是图书馆。我们现在就正在名为‘言小芝’的图书馆里。”
“那么之前我们所在的那些地方又是什么呢?”
“就是书本啊。所谓梦境,就是她专有的一本书,现在我们从书里出来了,就能真正直面图书馆的主人了。”
“呜呜呜……太抽象了,完全听不懂。”
“听不懂的话,那就去体验吧。知道了,也不一定要理解。”
【神离】直直地盯着我。这时候她的眼罩也不存在,那双无神无光的眼眸尽管什么都表达不了,但还是朝向我这边,似乎在努力传递什么。
“好了,走吧。我们要从图书馆离开,去外面找到那个真正的‘言小芝’。”
我哼了一声,站起来,轻轻拍了下【神离】的脑袋。
【神离】竟然很乖巧地浑身缩了一下。
“别突然拍我头啊!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