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吗?”
敲醒我的,是【保护者】那冰凉刺骨、没有半点感情与修饰、甚至可以冻伤灵魂的声线。
当我的意识完全回归体内的时候,我已经惊坐了起来,双手死死按住自己的正隐隐胀痛的脑袋。
——是在问我吗……我现在的状况,当然很不好。
“我?这是——我刚才是怎么了?”
已经有两年了吧……这大概是我两年来头一次惊慌失措地问出这种疑惑。
我赶紧环顾四周,打探情况——在被那股强大而恐怖的扭力“摧毁”之后,我竟然躺在之前那处会堂的“舞台”上。同时,仍然一身厚重装备的【保护者】正跪坐在我的身旁。
我想起了,我见到了言小芝的意识本体,还没来得及发生接触,就被不明的机制“制裁”了,并且无力反抗,甚至……
——我这是又回到这个梦境里了?
我一脸迷茫地看向【保护者】那张犹如冰窖中百年藏品容器的脸。
【保护者】的态度依旧十分刻板以及冷漠。
“你这是失败了。你刚才,太鲁莽了。”
可恶,在这种关键时候,“亚里士多德”反而没动静了。
鲁莽是什么意思——我刚才太急躁了吗?可言小芝就在我面前,我只差几步就能接触到她了……而且综合周边的环境与事务局提供的资料来分析,当时也没有异常,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我挠破了脑袋都没有想出半点头绪。
“可以详细说明一下吗?这个情况确实是我的知识盲区了。”
我只能恬着脸向她请教。
“你的第一步是使用赛博空间数据流的形式进入到我们的梦境里,所以你的初始定义值即是梦境的一部分。我将你‘排除’出去,本质上是将你自身数据的组成结构调节成非梦境类型,于是你才能穿过本体的意识海进入到那个区域。然而——”
“然而你失败了!你错误地在那个区域中活动,错误地引发了李含姝留下的陷阱,从而被那个区域视为‘错误’并进行强制归零处理——本来你要是小心点,你的进入方式与存在身份都没有出错,按道理是可以成功瞒过意识中枢的扫描,同时也不难发觉李含姝故意设下的圈套,好好想想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吧。呼呼,还好你运气还可以,意识中枢没有直接将你归零成‘0’值,而是把你打回初始值。”
听见另一道声响的那一瞬间,我连忙回头,而中途插入的说话者——【亚里士多德】已经以一副趾高气扬的轻浮仪态站在了我面前。
“你还真是没用,亏本小姐费了那么大的劲替你打掩护,结果功亏一篑!我还真是没有看错你啊,孟哲止,我知道的,你已经很努力了!”
一边嘴上说着不饶人的话,【亚里士多德】一边嘻嘻哈哈着向我伸出了手,似乎是想拉我站起来。
“你怎么这么开心啊?李含姝那边呢”
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抓住了她——那一刹那,由于心境发生了变化,我突发地在意起了原本并没有注意的各种微妙细节。
看上去【亚里士多德】是即刻发现了我的小心思。
我连忙摆开了她的手。这名与“言小芝”似是而非的女子反而莞尔着笑得更加灿烂了。
“那名女性在你进入意识海之后就暂停了活动,似乎——在等待什么。”
应话的反而是我身后的【保护者】。
但【亚里士多德】像是根本不知道也没发觉更不认为【保护者】在场一样,说出了差不多的话。
“我去见了她,但她什么多余动作都没有,就在那一边很安静地看风景,看上去像在等什么。”
我看了看【亚里士多德】,又翻身瞧了瞧【保护者】,隐隐间明白了什么。
她们之间的内部矛盾,我确实犯不着自作多情掺和一手。
一时不语,【亚里士多德】又读了我的心思。
“我说,你最好还是考虑一下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吧。虽然有那个疯女人从中作梗,我……我们和本体之间发生了‘剥离’,但别想着我们会给你提供帮助!”
“这个我当然清楚,谢谢你强调了一遍。”
我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她这时候怎么朝着这种方向活跃起来了……
明白我在想什么的【亚里士多德】倒是不以为意地对我投以鄙夷的目光。
“哼,那你自己倒是动起来啊。”
“首先……总得搞清楚状况吧。”
我敲了敲额头,甚至忍不住想要踱步。
“现状就是——你试图跳出梦境直接面对本体的主要意识但失败了,甚至被标记成了‘危险杂质’,你要是再回去,去一次就会被‘归零’一次,万一有个不小心,就直接将你零处理了。”
【亚里士多德】摊开了双手以示无奈。
“是啊,真是谢谢你将废话重复了一遍。”
——不过,我也总算分析与整理清楚了自己现在的境地。
的确,由于自己的粗心大意,我断送了本该大好的局面,要是我足够谨慎的话,当时应该不难察觉到由李含姝造成的异常现象,也就不要再在这里仔细琢磨接下来要怎么做了。
懊恼自己的失误并不会提供帮助,好在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了,事情还没有结束,我还有机会。
——好好想想,好好考量一下接下来的计划。
就算胜率不到一成,我也有必要去尝试。
“为什么你要这么坚持直面本体呢?”
安静了一会儿的【保护者】开口问了我一声。同时,我的余光不小心瞥见了【亚里士多德】正满脸不高兴地移开身子。
“梦这种东西,当然得靠自己醒过来才算是‘圆满’呀,就像我对上一个梦境所做的那样。”
“我并不擅长谜语,也不懂幽默。”
“哈哈哈哈哈——”
【亚里士多德】在一旁很没有礼貌地唐突大笑起来。
“你就当成我在自以为是地自我满足吧,只是我个人的任性罢了。哈,这种事,解释起来很麻烦也很没劲,而且一旦解释了就没有意义了。”
“你是让我放弃认知吗?”
“倒不如说是没必要强求理解。”
“哼,你这种脑子里被不必要的想法塞满了塞成垃圾焚烧站的人,她当然不能理解你选择的做法。”
【亚里士多德】比刚才更加无礼地插嘴进来。
“你别来捣乱了。”我挥手赶开了【亚里士多德】,然后直面端坐在原处的【保护者】,“那么——你能帮帮我吗?”
“喂!与其找她——”
我无视了【亚里士多德】的吵闹,一心无二地对面满冰霜的“言小芝”投以注视,甚至做出与她同样的坐姿,被这两名长相一模一样但气质完全相反的“角色”夹在中间,我也只能专心直面其中一名。
“要我提供帮助的话……我应该没有与之相应情分与本分。”
“你听吧!果然——”
“这次有【神离】在那边作为定位锚点,我可以不用再穿越意识海而直接抵达那里,但需要你对我施加‘排除’,所以我一个人是没法做到的。请务必帮帮我。”
“我说啊,孟哲止——”
“你想做什么和需要什么,与我无关。我还是刚才的看法。”【保护者】回答说。
“论本分的话,你还是有的,因为我们都是为了言小芝本人而采取行动,我们都希望尽快结束这一轮长梦。至于情分的话,我希望你想相信我,相信我所相信的做法,仅此而已了。”
“随随便便就去相信另一个人——这很荒唐,也很不合适——甚至有时候,人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你说得没错。我也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要求你,何况我讨厌那样做。不过我能讲的只有这些了……如果无法理解的话,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孟哲止,你这根本就是在胡搅蛮缠——”【亚里士多德】满怀牢骚地念叨着。
“你已经失败过一次了。”
“但至少我还在这里,那就意味着一次失败并不等于结束。我都自愿背负起如此风险和接下来要面对的精神折磨了,未尝不可以继续。请相信我吧。”
【保护者】陷入了沉默。
而我身后的【亚里士多德】已经完全不能自已了。
凭感觉,她应该是蹲了下来,然后猛地拉住我的左肩。
“我说,孟哲止!你不会真想这一条路走到黑吧?一定还有其它办法的,你完全没必要做这种冒险举动,之后的事已经是你我不可预测的范畴了,这不是在开玩笑!要是出了意外你没有回到这里,你就跟她一起睡到死了!”
“我当然知道自己没有在说笑话啊……”
“疯了,你这是疯了!”
【亚里士多德】又回归站立,并用力剁着脚,像是为了狠狠踩碎令人生厌的某种东西。
“你不会真想答应他吧!”
这一句是冲着【保护者】去的。
寒如冰山的女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亚里士多德】心中的怒火终于被完全点燃了。
——这个计划,确实荒唐与危险。
这个身为外来者的我,已经被言小芝主体的意识中枢标记了,此时此刻再度进入那个区域无疑是飞蛾扑火,最悲观的状况就是我一进去就会被那股可怕的扭力进行“摧毁”作业然后被扭成碎片放逐在“言小芝”之外的赛博空间里,那时候我就连眼下这个梦境都回不了,更别说离开赛博空间回到现实世界。
为了一个可能已经连“朋友”都算不上的熟人,确实不太值得冒险到这种程度,但是……既然决定了坚持这种“优柔寡断”的做法,我就更没有在此退缩的余地了。
“就这么放任她走掉真的没关系吗?”
【保护者】问我。
“当然不成问题……应该不成问题吧。她也不能闹腾到哪种地步了。”
我照着对面的样子端坐着,一动不动,没有直接理睬【亚里士多德】的又一次的气愤离场。
“说起来,我们与本体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这个,我们的形式再怎么多变再怎么复杂,剖析到最后,只是工具罢了。工具归根结底是不需要其它组成成分的。”
她所说的“其它组成部分”应该包括“人”的情绪与心绪。
“你这是在批评她吗?”
“不算吧,只是陈述事实而已。何况,就算被赋予了人类的柔软特质,她也依然只是工具而已。你会对工具产生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联系吗?当然,这是不必要回答的问题。就算存在,无论从那一方来看,这种联系都只会是单方向的形式,无论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想不到你考虑得也挺细致的。”
“其实并不是‘我’在考虑,我们到底只是本体的附属品,我们的一切源自本体也脱离不了本体。这是早就由性质决定了的事实。”
忽然间,我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确实,就结局而言,她们再怎么有自我意识,再怎么努力,也只是泡沫浮影,能留下的只有模棱两可的淡淡映像。
——梦境本就如此。
“我还是想听到有关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你为什么要这么坚持?”
“你才说了这是‘徒劳’怎么又自己纠结起来了?”
“就当作我替本体来问的吧。”
【保护者】缓缓歪了一下头。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刚才那一刹那,她应该流露出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浅浅的,不经意的,像是为了宽慰什么而浮现的微笑。
“如果你是替她来问的话……”我低吟着,一边琢磨刚用怎样的词句,“我的话,应该是想为了自己以前做错的事提供补偿。”
“补偿?”
“你就当做是我的自我安慰好了。说实话,我并不清楚她是不是真的需要我的帮助,也不能确定我这个做法就是最契合她的,我只是自己相信着这是‘正确’,我也只是根据自己知道的道理去判断——人这种东西,果然是只能自救的吧?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将烦恼推给别人来处理,这都是一厢情愿的任性妄为……能理解道理的只有自己,能使用道理的也只有自己。这些反过来也是一样,去搭救,去帮助,本就是很空洞的命题。我能做的,其实只有在她背后将她往前推一把。”
“你还是没有解释有关‘坚持’的原因。”
“这就是原因呀。如果我按照原本的判断,与你们的意愿发生吻合,那就是将自己当作了英雄在拯救这个名为‘言小芝’的世界。我迎合了你们三个的愿望,也实现了你们想要的结局——这只是看似很美好罢了。如果我不去与她面对面,她就会继续躲在那个角落里等着别人替她将阴霾驱散,所以我想过去给她搭把手,将她拉出来。”
这些,早就是我考虑清楚了并总结好的论述。尽管在进入她的梦境之后,见识了那么些更真实与更实际的细节,我也稍稍修正了一点自己的想法,但终究没有偏离最初的方向——事到中途,李含姝的出现倒是打乱了我的心态,但好在我及时被“亚里士多德”纠正回来了。
我只能去担当一名聆听者,也只能担当她的旁观者。
于是,总结到最后,无论是哪个梦境,都只能由言小芝自己来决心结束。
说起前一个梦境,确实如此,“她”放下纠结了,也得偿所愿了。
至于现在这个,情况发生了变化,我的行动轨迹也将随之改变。
如果只靠我一个人的话,当然不能实现这一目的。
之前【亚里士多德】出于不明不白的缘故认同了我的想法,但眼前这名依旧持以模糊的态度……事到如今,她无疑是最关键的那一环。
“不……你还是没有回答我在问的问题。你一直在回避那个。”
我不免心生了少许尴尬。
“不是在问‘做法’吗?”
“啊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并听见她的欢笑。
笑声的幅度不大,矜持而简短,但传递出来的情绪却是十分浓郁。
不过我心里的尴尬也愈加浓郁了。
“不好意思,你果然,哈哈,咳,果然是这样啊,”我从她嘴里听到了【亚里士多德】曾说过的话,“你真的是这样的人啊。那么,我也不好深究了。哼哼,实际的行动永远都比言语更具备说服力。”
“那么你的意思是?”
“你说的没错,出于本分,我应当协助你使这场梦境结束;出于情分,我可以信任你——毕竟,在本体的心里,其实伊织都没有责怪过你。”
【保护者】好像一脸淡然地说出了某些不能就此忽略的信息。
她起身直立,稳稳站在我面前,高举过头顶的手中出现了长刀。
——不过就眼前的情况来看,我也只能装作没听见了。
“既然你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我就不多说什么。这种事,不管经历几次都会很痛,忍着点吧……祝君好运。”
手落,刀来,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