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管理员】像是为了引导我展开思路似的，开始摇头晃脑一边自个儿讲了起来。
“在第一个梦境里，你遇到的是学生时代的‘言小芝’，那个她毕竟是你熟识的，再加上有‘亚里士多德’给你提供解说，你当然处理得还算得心应手。你当时说的话，大部分是照着‘亚里士多德’告诉你的台词，骗骗她还可以，也足以解除那个梦境中的‘遗留愿望’，但是，那些都不是真的，换言之，是假话。你心里其实没有那么想，这从后面你在第二个梦境里的行动可以看出来，你那时候的热情只是例行公事——不然【亚里士多德】一开始就会投靠到你这边了。”
我一边听着，一边不免直流并不存在的冷汗。
——这哪里是引导思路，根本就是“公开处刑”，虽然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在这里作为说者与听者。
不过，她讲的这些细节，确实是被我主动或无意间忽略了的东西。
“接下来就是【亚里士多德】的事。由于她是‘言小芝’的内在，所以她的很多做法与反应根本就不在你原本的认知中，更像是明明是熟人又只能全新认识一次这种模棱两可的人物。她的表现也确实比现实世界里的我们更像是个正常人，这可能与她的设定有关。毕竟‘亚里士多德’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东西，哪怕只是根据基本理论模拟出的粗浅仿造，也能有这种效能。所以你在第二个梦境里，主要就是扮演‘王子’这样一个角色。你是故事中拯救别人的人，必须积极想方设法解决在故事里遇到的各种困难——李含姝那一部分我们就不说了——但是，你真的是为了解救‘言小芝’而积极行动着吗？你当然有自己那一套道德理论，你的目的自然能够与行为相吻合，可你心中的真实态度真的是这么一回事吗？”
兜兜转转说了这么久，【图书馆管理员】似乎总算有了点疲劳的迹象。
她忽闪忽闪着即便在灯火昏暗中也照样明亮的双眸，看样子很期待我的回答。
可是……
“除开第一个梦境里发生的事，之后我对你们都是实话实说啊，”我一边琢磨着字句，一边缓缓开口，“我的心路历程就是那么一回事，我想你已经将【亚里士多德】的能力综合过来了，应该也能知道了。”
“就是因为知道了，才能判断你只是‘正确’而不是‘真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话怎么听上去像是在狡辩？”
“确实有点诡辩的成分，但为什么不愿相信我的判断呢？至少在这个梦境里，我们的‘亚里士多德’其实是同质量的存在，完整的‘伪物’与残缺的‘真物’，就水准而言可是一致的。”
“我倒不是在质疑你……”
为了避免话术上的纠缠，我收了声开始逐一推敲起来。
稍稍思索过后，我还是放弃了。
——不是她说的那样，也不会是她说的那样，我这个人还是很专心致志的。
“可不管怎么想，我还是认为就是那么一回事。而且你这根本是在向犯人‘逼供’真心啊。”
“嗯……你这么说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确实有那种意味了。”
“那么，问题出在哪呢？”
“你别想试图反将我一军，我们现在就是纯粹的谈话环节了，不聊明白谁也别想出去！”
突然间，【图书馆管理员】竟然有点了气急。
“竟然是谈话的话，确实有个相对来说不错的处理办法。”
我捏住了自己的下颌。
【图书馆管理员】也对我有样学样。
在无风的房间里，一旁的马灯如豆火光竟然正欢快地跳动着自己的节奏。
“就是苏格拉底的助产术。”
“不行，太老套了。”
竟然被她给一票否决了。
“那你想怎么办？就这么僵持着吗？”
“我再寻思一下，等等就好，等等……啊，对了，你将你与言小芝一起经历过的事对我复述一遍不就行了？在你讲述故事的过程中，一切就能都暴露出来了。”
“不行！那样既费时又费力，还丢死人了。”
我同样一票否决了她的提议。
看来我们必须要这样反反复复僵持好一会儿了。
但很明显，【图书馆管理员】还不想就此放弃。
“既然这样，那就只好换我来了！我来说，言小芝眼中与你发生过的事，你就给我在那好好听着一边自我反省好了！”
怎么无论是哪个总是会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这么纠结啊？
“咳咳，”【图书馆管理员】还刻意清了清嗓子，“元和二年……”
“不要突然跳剧本啊！”
“啊，不好意思，说错了。从头开始讲起吧，其实你刚开始来到她家里时，言小芝就已经与自己父母之间出现了基本的隔阂。所以你作为一个外来者，一进来就是被她警惕着的。她甚至在害怕你会夺走自己在家里的地位。是不是很有点好笑？小孩子的心思确实是这样，她很看重自己拥有的那一部分。”
“但是你还是住进了家里，也没办法将你赶走，就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咯。不过啊……”
随着【图书馆管理员】的无聊讲述，我也不由得细细回想以前发生的事，甚至想到了今天一开始时候的那一缕灵光。
——确实，很快就是新的8月14日了。
——与此同时，联想到的是另外一名女子。
不，不该这么说。
即便我已经两年没有见过她了，没有办法确认，但她现在应当还算是一介女孩、女生，她也只是比我大一岁而已，应当依然是风华正茂中的青春少女。
就像现在坐在我眼前的【图书馆管理员】，还有【亚里士多德】她们在外观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
她的确是一名正值青春靓丽的美人。
言小芝，就本该是一名这样的女孩。
还在义务教育学校集体读书的时候，言小芝是班上公认的“无牵无挂”者。
那时候她剪了一头齐刘海，黑色的长发结成低马尾，平日里吃得不多，会隔三差五参与运动，即便是发育的年纪，身子也还是一副偏瘦、尤显弱小的模样。
像是古董年代小说中的“深闺大小姐”，孑然一身的优雅贵族。
她从来不写书面作业，不按照老师的进度进行课本学习，全看自己的心情出现在集体的课堂中——不会参与合唱，不会协作手工，不会组队体育锻炼。她并不是为了捣蛋，也不是阴沉的人物，单纯一个人而已。
上课时，她一个人在顶层的楼道上敲击终端的键盘。
用餐时，她一个人在教室的座位上鼓弄机械的零件。
当我们集中在会堂参与政治性的活动时，也看不到她人在哪里。
一个人，集体中，“无牵无挂只有她自己”的一个人。
同辈的学生们当然会议论，但谁也不敢上前。
特立独行，即是怪异，这是集体生活中的常识，也是禁忌。
然而议论久了之后，就成了“习以为常”。
毕竟与此同时，身为教育者的教师们，似乎完全认同了她的做派——不会训斥，不会惩戒，不会强行“更正”，既将这个看似“怪异”的女生视作空气里的薰烟，又实际承认她是班级中的一员。
言小芝的存在却被身为引导者的教师们赋予了充分的合理性。
没有哪个学生敢质疑，他们也不敢再往前好奇一步，越往后走就只是害怕着。
虽然我比她小上一岁，但有幸在同一个班级里读书，所以这些事迹我都见过。
我本来以为每个城市的义务教育学校都会有一部分这样的“特别人物”存在，后来渐渐懂了，可能并不是。
纵观全校，理所应当成为“特异”的只有她一人，理所应当身为“特异”的也只有她一人。
如果以全世界的范围来讲，所谓天才，当然指的是“一部分”人。可在我们这样的“狭小”空间里，并不是每一个地方都能拥有这份幸运。
言小芝是天才，当之无愧的天才。
在某个时间之前，我，孟哲止这个人，也只是在一旁观望她而已。
我要是更加努力一点就好了。
我到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我还不够努力，我要是早点有足够的用处，也不至于事至于此。
循环，兜转，想法还是围绕着这一点打转。
我当时能做到的，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事了。
何况，这都是我以前就细细分析与解剖过的想法。
现在在【图书馆管理员】的催化下，再次从思绪里挖掘出来，也只是这么一回事了。
然后，等到我们两个一起的学校生活结束后，我们就是现在这个状态了。
——很无趣，不是吗？
其实没必要这么纠结的。
我和她都只是人生中偶然遇见的第一名过客，要讲究些什么呢？事已至此，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先好好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中。
就好比在濒临毕业之际，我私下与事务局联络上了，从而签订了那份看上去很不合适的协约。看在爷爷生前的面子上，他们同意了。我今后为他们完成一些工作，他们给予我一些保障。
并且，我之后也要在爷爷留下的这间老房子里，回收并整理他留下的这一系列“遗产”。
——也就是那些灰尘、脏斑、霉菌，旧式的咖啡店吧台，皮制单人沙发，木桌，塑料杯具，伸缩圆凳，暗色陶瓷地板......还有藏在屋子深处不见阳光的一大堆纸质古董。
所以【图书馆管理员】这一股想法真的很没有必要。
至于我到底真正怎么看待“言小芝”这件事……
只要我成功“帮助”到她了，那不就足够了吗？
可能是思绪反反复复翻腾的缘故，我的心情也渐渐浮躁了一些。
我原本以为只要李含姝不在这添堵了，一切就容易解决了，可没料到还有这么一茬。
等等……【图书馆管理员】说这也是“言小芝”她的梦境……
我忽然间想明白了那个可能性。
那个自刚开始就被我忽略了的可能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