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God’s sunshine
【一】
“有会员吗？”
“啊？哦，没有。我用现金就好。”
“好的，一共收您68.7元……”
爱丽丝伸手进口袋，原本还有些坚挺的钞票被她捏得布满折痕，终于等到递给收银员的那一刻，红色的纸舒展开来。
爱丽丝知道自己不擅长做菜，自然也从不买菜。站在琳琅满目的生鲜区里的时候，感觉像是走进某个完全没有认知的新世界。空气里的腥味不经意地钻进鼻腔，似乎连呼吸都变得痛苦起来。
在以前，在遇到苏月以前，爱丽丝想吃东西的时候，只要走进路边那些诱人的小饭馆，掏出自己零零散散捡到的几张纸币，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填饱自己的欲望，然后休息一下又继续踏上自己的旅途，颇有些流浪者的味道。
而且，本来神这种东西，就算不吃饭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要不是苏月这几天都做了给我的份不吃也是浪费……哎。虽然嘴上总是一副嫌我烦的样子，其实心里总归是个好心的女高中生嘛。而且做的菜也好吃。
好像开始，有点理解那个学妹为什么会喜欢她了。
大概是走出大门的时候想着苏月的缘故，手臂晃荡着撞上门边收银台的边缘，痛得爱丽丝直咧嘴。
“慢走~”身后传来收银员的声音。爱丽丝知道她已经在给下一位顾客结账，并没有看自己。
【二】
回到苏月家的时候果然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如果不算躺在房间里的苏月的话。明明是中午，窗户外面透进来的阳光却如奶糖般柔软地融化一地。大概是昨夜的大雨仍旧没有离开这座城市，乌云也四处游荡，把天光切碎成小块四散。
真是适合惆怅的天气。
爱丽丝怎么说也是活了一百多年的神，即使再不擅长做菜也总还是有过几次掌勺的经验——进了厨房，右手小心翼翼拿起菜刀，左手握成猫爪状，手下的肉块缓缓片开，摊倒下来。
“你不是想要死吗，还这么小心干嘛。”
回过头，李婧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她飘在厨房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爱丽丝。
“你们鬼还真是神出鬼没啊。”爱丽丝愣住一下，显然是被吓到的样子，“神也是会害怕的好吗！生理反应！”
“那你上次还拿刀抹脖子。”
“这能一样吗？做菜可比自杀难多了……我上一次做菜可能婧茹你还没出生呢。”
爱丽丝忍不住翻出一个白眼，被眼尖的李婧茹捕捉到：“哈……你和苏月在一起才几天，就跟她学会翻白眼了啊。这可不是好习惯哦？”
“……”
难得有让嘴贫的神说不出话的时候。是啊，才来苏月家几天就被她影响至此，菜刀抬起来的时候尚在思考这一刀应该切多少才算合适，落下去就已经被这个家的女主人占据了全部的脑空间，感觉像是擅自闯入大脑的外来者，而自己却束手无策。
苏月失去了爸爸妈妈。
之前爱丽丝一直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总是无意间忽视了这个问题。从人类的角度来说，无父无母的孩子基本上与孤儿无异。失去爸爸妈妈之后的生活，苏月是怎样坚持过来的呢？她会不会被迫在无数次的失败中做出了自己能接受的饭菜，她会不会在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自己躲在被窝里哭泣，她会不会在夕阳下看着没有尽头的天空发呆到忘记吃饭？
她后来学会的很多东西，是因为她曾经失去过很多东西吧。
“哎。我好像有点理解苏月现在的感觉了。”爱丽丝剁下最后一刀，肉片松松软软叠成一排，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你是想说你也有过那种时候？”李婧茹的语调上扬，溢出好奇的味道。
“那倒也不是……只是突然想起来她和我都是一个人了。哎长头发做菜真是麻烦，还是扎起来好点……”边说边双手把头发拢到一块儿，洁白干净的脖颈若隐若现。
“一个人吗。你这么一说，我们三个不都是一样嘛，哈哈。”
“欸……好像是哦。按照人类的说法，是不是可以组合出道成为偶像了？”
“哎，还好苏月没听见，不然你可免不了一顿制裁。话说回来原来你们神也追星的啊？”
“毕竟到处都是广告，想不了解也难呀。”把片好的肉倒进碗里，却又开始盯着发愣起来，“话说，婧茹，盐要加多少来着？”
李婧茹哭笑不得：“你是真的不会做的啊？”
“我和你一样不吃东西也不会死的啦。”爱丽丝吐出舌头挤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两根食指似像相互吸引的磁铁般戳在一起，“所以……诶嘿。”
“唉……先说好，这是做给月月的？”语气突然又冷静下来。
“嗯。”折返回来的坚定回应。
“那好吧，就让姐姐我手把手教你怎么征服月月的胃！”
虽然很想对最后一句槽点满满的言语吐槽回去，但是这次莫名地没有开口。内心深处的的什么东西，它从最深处跑出来，百米赛跑般冲刺到嘴边，到了终点前却又自顾自泄干净了气，徒留一丝多分泌出来的唾液在舌尖，咽下时是说不出的复杂百味。
只能希望自己最后的成果能确实地征服她了……
同一时刻，从厨房门口又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
神与灵魂的视线在一瞬间往相同的方向扫过去——屋子的女主人随意地靠在门边，一头黑发蓬松凌乱，揉搓着眼睛，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苏月！你睡醒啦！”
“月月！你没事吧！”
“……还真是能充分体现性格差异的两个问题啊。”
“嗯哼？这不是连擅长的吐槽技能都回来了嘛。”爱丽丝眯着眼，笑嘻嘻的。
“你们……在做菜？”疑惑的语气。
“对啊对啊。本来打算做好了再叫你起来吃一点的，现在看来是不用啦。”爱丽丝边说边望向李婧茹，“我们继续呗？”
苏月拍拍自己的脑门，像是想让自己清醒一点：“行吧……别搞出什么乱子就好。”言毕便转身进入了洗手间，拖鞋的啪嗒啪嗒声很快便被水声替代。
“嗯……看起来好像和之前没什么区别？”爱丽丝侧过头，轻声问。
“不，”李婧茹也压低声音回答，目光仍旧盯着门口没有收回来，“你没看到她的眼睛吗？”
“眼睛？”
“她那个熬夜的黑眼圈影响了一些不太明显，但是其实那一圈都是红的啊。”
爱丽丝本想说哭肿了眼应该算不上什么“区别”，过了遍脑子最终还是没耍这个嘴皮子。看得出来苏月的确是那种喜欢自己承担一切的人。她会把肩上的担子一个人抗住，她会在有困难的时候想着自己解决一切，她会把眼睛哭到肿得像刚熟的桃却一言不发。像是她喜欢的游戏里，那些独自面对身形比自己大上好几倍的boss的主角，即便遍体鳞伤也要乘风破浪、破开阻挡在前的一切磨难，独自对抗那命中注定无法逃脱的浩劫。
只是她可没有在身后指点她行动的玩家。更没有结束后按下重新开始的机会。
爱丽丝头一次感觉自己不太会安慰人真是一件糟糕的事。
【三】
“怎……怎么样？”
那双蓝眸子仿佛要被镶嵌在苏月身上似的，从她咽下第一口菜的时候就没再挪动过位置，眨巴起来的时候像极了等待夸奖的孩子。
“就，还行吧。比想像中要好很多……”苏月语气轻描淡写，接着夹起下一块，“原来你会做菜啊。”
“诶嘿，怎么说也是活了这么久的嘛。这点小事对我来说当然……”得意忘形的样子。
“明明连下多少盐都不知道？”没等爱丽丝吹嘘完，一旁的李婧茹适时地**来。
“这种时候就不要揭穿我了嘛婧茹——”欲哭无泪的样子。
苏月倒是毫不在意：“没事啦，反正味道还可以。哦，就是油有点多……”随意扒拉着饭碗，想到什么似的又说：“怎么突然想到做菜？”
“因为……我饿了嘛。”
“你们神不是饿不死的吗。”
“可是饿的时候还是会想吃东西的嘛。”
“所以我前两天做菜给你吃的时候，你都饿了？”
“不……不行吗？”
“她是想要做给你吃的呀，月月。这不是怕你再不吃饭，估计就快要我一个样子啦。”李婧茹忍不住了似的，飘忽着又一次插上嘴，“哎。看你们两个人聊天真是要憋死个人。”
苏月木然，筷子在嘴边停住：“欸？”
于是气氛突然间变得尴尬起来。爱丽丝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视线收回了自己的碗里，脸埋下去便是一顿朵颐，没再抬头看苏月。本就是洋娃娃般的小脸女孩，这样看上去更像是个闹脾气的可爱公主，藏起自己的脸不愿见人。
桌子的对面，苏月顿了顿又继续把剩下的菜一一消灭干净。顺便又扫了眼飘来飘去的李婧茹，而对方只是微笑着耸耸肩，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嗯……那个，爱丽丝？”
“……”
“谢谢啦。”
明明平时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到了这种时候原来也是会害羞的吗。真是有趣的神。
苏月这么想着，手伸过去“啪”地一下弹到爱丽丝的额头。
“好痛！”
【四】
现在想起来，死亡这种事情明明是天天在接触着的。
家附近那些形形色色的灵魂们，大都与苏月有着或多或少的交情，有些是看到了会点点头打个招呼，有些则是遇上了会一直聊天直到肚子里发出不情愿的声响。像是漂浮在这世界之上的另一个灵魂的社会，从里到外充斥着的却是欣欣向荣的死亡气息。
明明是这样的。可是自己却从未注意到这个事实。
他们都已经死去的，事实。
就连要好的李婧茹，也从未向自己提起过关于生前的任何故事。
所以当已经经历过一次的生死离别再次在自己身边上演的时候，才会那样地痛苦吗。
死亡对于看不到灵魂的普通人来说，大概意味着永远的、不可逆转的离别。而对于自己却并非如此。能看到灵魂，算不算是爸爸妈妈最后给自己留下的礼物？
但是，即便自己能看到灵魂。即便筱雨也许会选择留在这个世界上。
生命也仍然是，重要的东西啊。
“苏月要出门？”爱丽丝站在身后，轻声问。
“你以为我起床是为了干什么？”蹲下系上鞋带，像是在与什么东西告别般用力，“凶手还没有找到呢。我怎么还能躺着睡觉。”
“嗯。果然哭够了就应该战斗了嘛。”
“嗯。你说得对。”
“咦？这次不说我欠揍了吗？”
“沉痛的时候要哭，就像春旱时需要雨一样。”
“哇……好有哲理的句子。”
“妈妈以前跟我说的啦……觉得说得很对。哭完就好啦。”
“嗯。”
“嗯。”
“一起来吗？”
“一起来吧。”
直到很久以后，爱丽丝回想起来仍旧记得，那时候的苏月，是闪着光的。
仿佛是在呼唤自己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一般。那东西欢呼雀跃，如同沉睡了百年的不知名感情被突然唤醒，而后向光而行。
